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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陶小姐收到一封信函。信是从本市寄出的,陶小姐在上海并无亲戚,收到来函,颇觉诧异,拆开信封,打开信笺,不待读完,额头开始流下汗来。信中对陶小姐与甄公子的私事揭露无遗,甚至连床上的某些细节,也写得栩栩如生。正文之后,信的结尾,附带一句,“我党近日缺少经费,盼见信后捐助三千大洋,于明日在法租界克得勒大街查子银行大门处接洽,如有违逆,将二人秘闻登诸报端。”署名处盖有“铁血团财政部”的印章。这“铁血团”,原本是上海滩上的一股阿飞,专以敲诈勒索为业。陶小姐读罢,两手开始发抖,当下跑出校园,雇车来到甄公馆,将信交给甄公子。甄公子接过信笺,读过后,骇然失声,面如土色。二人面面相觑,良久,甄公子才缓过一口大气儿来,神色稍定,安慰陶小姐说,“别慌,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在‘铁血团’的秘书处任职,我二人交情不错,我这就去找他商量,应当有回旋的余地。”
陶小姐听说,像落水后抓到了一根木棍,催着甄公子赶紧去办,甄公子也不拖延,转身出门,乘车去了。傍晚,甄公子回到家里,神色好了许多,见到陶小姐,二人来到卧室,不待陶小姐问话,甄公子就开了口,“我那朋友真买面子,上上下下帮我开脱,总算有些收效,只是他们那里现在开销太紧,派人搜罗秘闻,成本也蛮大,最后他找团座求情,给咱们免了一半,只交一千五就成。时间也不必太急,可以稍缓一缓。”
“一千五?”陶小姐气哼哼地问道,“那还不是敲竹杠吗?”
“实在是没办法了,”甄公子无奈地安慰道,“你也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们本来就是专敲竹杠的嘛,在上海滩上,要想立足,哪里敢得罪他们?”
看来没有太好的办法,陶小姐只得认栽,交出了一千五。一桩乱事,好歹平息下去,二人又无所顾忌地甜情蜜意了。
春天到了,天气转暖。陶小姐来甄公馆的次数越发频繁了。周六上午,陶小姐来到甄公馆,进了客厅,只三姨太一人在坐。见陶小姐进来,三姨太像往常一样,招呼陶小姐坐下,呼唤仆人端上茶来。与往常不同的是,三姨太说话,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三角眼里流露出悒郁之色。陶小姐想探询究竟,却又怕言语不当,失了礼貌,便端起茶碗,小口品尝。二人闷坐了一会儿,三姨太叹息道,“时局动荡,生意凋敝,昨天主人回来说,合股开的绸缎庄,已亏损三万多块,股东提议吹灯拔蜡,关门停业,主人却以辛苦创办,一朝停业,实在可惜;何况眼下亏损,只是受时局影响,一当时局好转,生意必会好转,遂与股东商议,一周之内,买下余下的二万八千块股份,这样一来,整个店铺,全归甄家所有。现在家中存款有两万,阿拉又凑了四千块私房钱,还缺四千,可是事先已讲定,下午两点完成股份交割,一时难以凑齐,真急煞人了。”
陶小姐平日多承甄家款待,正愁没有效力的机会,又和甄公子形同夫妻,已把甄家当陶家,现在甄家有急难,岂能袖手旁观。当下慨然应允道,“仅四千块,不算什么,我在银行存款,还有将近两万,我去取来四千,先用来应急便是。”
三姨太登时回忧作喜,三角眼里笑出花来,一把攥住陶小姐的手,夸赞道,“先前,侬家仆人陈妈对阿拉讲,说陶小姐有旺夫相,那时阿拉以为她是在说奉承话,还不信呢,今天看来,还真让她说对了。”说罢,又呼唤厨房赶紧操办午饭。吃过晌,三姨太陪同陶小姐一道去了银行,把四千块钱取出。
自此,三姨太对陶小姐越发亲热,闺中秘事,无所不谈,庶几已无尊卑,反倒成了闺室密友。
一日,陶小姐收到外婆一封快信,拆开看时,又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外婆对陶小姐在上海的闺中秘事已了然于心,限她明日马上返回苏州,不然,就派舅舅亲自到上海接她。信虽不长,只了了数语,却如冷水兜头,浇得陶小姐浑身冰凉,匆匆告了假,来到甄公馆,将信交给甄公子。甄公子接过信读了一遍,脸色立马变得煞白,镇定了片刻,毅然说道,“回苏州,我俩的爱情,必将付诸东流,如愿和我在一起,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将毅无返顾,勇往直前。”
“可是一旦不回,阿舅找来了,那怎么办?”陶小姐急得要哭。
“你手上现在有一万多块,我也能想办法凑出一万块,这样,我们的手里有了两万多块,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我们立足的二人世界!咱们先去武汉,那里有我的朋友,到了那里,再相机行事,把家安顿下来,等木已成舟,谅你外婆也不会太追究,那时我们再回来去见她老人家。”
陶小姐一时间恶鬼攻心,没了主意,听凭甄公子摆布,收拾好行装,急赴银行,将一万多存款,改立为旅行支票。二人乘上马车,直奔码头。
一声汽笛长鸣,客轮拔锚启航,二人偎坐舱中,目送上海远远退去。陶小姐这会儿才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一叶浮萍,随波荡去,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惆怅。
客轮逆江而上,旅途寂寞,陶小姐静下心来,把半年多来,和甄公子的情感历程理顺一下,各种疑点丛生的蛛丝马迹,也一一浮现出来,转念一想,甄公子是富室的公子哥儿,出于对爱情的忠诚,背井离乡,携她奔走天涯,不免心生感激,心想这即便是一场骗局,只要不去捅破它,就这么一直维持下去,也挺好的。
船到武汉,二人离船登岸,找到一家旅店安顿下来。第二天一早,甄公子说要出去拜访一个朋友,陶小姐一人留在房间歇息。中午,甄公子带来一位朋友,此人二十多岁,高挑身材,脸颊削瘦,眼睛像受惊的麻雀,进屋后,不停地在陶小姐身上游动着,直看得陶小姐心里发毛。送走朋友,陶小姐心有余悸地告诉甄公子,“你这朋友,不像是好人!”
甄公子听完,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说,“他就这德行,其实人蛮好的。噢,对了,他答应明天,带咱们一块出去玩玩呢。”
“反正我觉得,他不像好人,”陶小姐坚持说,“你最好少和他交往。”
“那怎么行呢,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好多事还要求他帮忙呢。”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又到街上转了转,回到旅店休息。一早醒来,甄公子说身体不太舒服,大概是受了风寒,躺在被窝不想起来。大约太阳升过房角,昨天来过的那位朋友到了,说是要带二位出去玩玩。甄公子推说身子不爽快,求他带陶小姐一人去玩,他自己想再躺一躺。陶小姐原本对这位朋友心存戒心,见甄公子这番说辞,哪里还肯随他出去?甄公子劝说一番,见陶小姐不为所动,只好作罢,那位朋友便淡溜溜地回去了。
一连数日,陶小姐缠住甄公子,只要甄公子不在身边,自己就决不一人出门。又过了几日,甄公子说要和朋友一道去联系工作上的事情,一早就独自匆匆出门去了。陶小姐一人呆在旅馆,直等晚上,还不见甄公子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吃惊,预感正在遇到什么危险,打开箱子,发现一万多块的旅行支票不见了,才相信,这半年和甄公子从相遇到相知,原来是个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