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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仁踏上回上海的客轮,在头等舱里安顿下来,心里才觉得踏实。这一单做得不利索,全怪那家妓院的鸨子,安排一个痞子去和他接洽,结果让陶小姐看出破绽,有了提防,一笔眼看到手的生意,给做砸了。好歹陶小姐随身带来的一万多块,已经到手,也算不虚此行。
客轮拔锚启航,侍应生给头等舱里的客人送上茶水,世仁坐在舷窗的椅子上,点上一支烟,看窗外甲板上,一些乘客凭舷远眺,欣赏江上景色。世仁一人独坐舱内,也觉无聊,便想到甲板上看看。正要起身出去,忽见对面舱内,有一丽人斜依床铺,手持一卷,在津津有味地阅读。那丽人梳着短发,蛾眉淡扫,肤色白嫩,身着白绸短衫,一袭天蓝色裙子,放大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邦拉带儿绒鞋,一身清丽的学生打扮,与世仁素常驻结识的姑娘们品味不同。世仁心生好奇,本能地使出猎色手段,先和那姑娘吊起膀子。那姑娘见世仁和她吊膀子,也不羞怯,移开书卷,和世仁四对视。
这一看不打紧,世仁的心旌摇荡起来。但见那姑娘一双凤眼,看似秋水沉静,秋水之下,却分明能感受到暗流在涌动,摄人心魄。二人眉来眼去,勾搭了一会儿,世仁按耐不住,显出了攻击的本性,起身向对面舱中踱去。进了舱内,一股清新的淡香袭来,世仁闻了,觉得自己像热锅里的一滴水,都快蒸发了。那姑娘也不惊讶,放下书卷,起身坐到铺边,刚要说,“先生请进。”见世仁已经进来了,便站起身来,落落大方说道,“先生请坐。”说完,见世仁坐了,自己也随着坐下。
“看什么书哪?”世仁拿过姑娘刚刚放下的书,翻看一下,见上面全是蚯蚓一样的字母文字,自己一个字也不认得。
“《简。爱》,英文版的。”姑娘说。
“小姐真是才女,连英文书也能读懂,令人佩服。”
“有什么呀,”姑娘微笑着,淡然说道,“只不过做了几年书虫子,吃了几个字儿罢了。先生要去哪里呀?”
“去上海。”世仁说。
“跑生意的?”
“岂敢,”世仁将手一摊,自嘲道,“能讨口饭吃,已经知足了,哪里在敢谈什么生意。”
“先生过谦了吧,”姑娘不以为然地笑道,“先生哪里见过,讨饭的人乘头等舱来?”
“当下是不用讨饭,可是到了上海,那就难说啦。”
“此话怎讲?”姑娘问道。
见姑娘刨根问底儿,世仁沉吟片刻,编出故事来,“我是从辽南金宁府逃出来。祖上世代为官,在那里置办了产业,现在家中仍有千亩良田,还有三家药铺。自从割让辽东后,我们便成了亡国之人。我从上小学起,接受的就是日本教育,每日里叽哩哇啦地说着鬼话,天天早上都要面朝东方唱日本国歌,喊天皇万岁,心中十分反感,实在学不下去,在学校混了几年,回到家中,帮父亲料理生意。日本人很是奸恶,对华人商号,苛刻盘剥,处处刁难。忍无可忍,一日,和几个朋友喝完酒,狠揍了一个日本税务官。眼看家乡呆不住了,便逃了出来。上个月到了北平,混了几日,见那里也是商行凋敝,难以经营,这才打算南下,到上海闯闯天地,看能否有所作为。”
姑娘听完世仁的故事,颇为同情,叹惋道,“真是想不到,先生原是一位爱国义士,令人钦佩。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姓甄,名怀宁。”
“甄先生此去上海,做何打算?”
世仁摇摇头,叹息一声,“咳,一叶浮萍随波去,前程归期两茫茫。去了那里,看看再说吧。”说完,朝舷窗外望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小姐此番要去哪里?”
“回镇江。”姑娘说。
“小姐家住镇江?”
“没错。家住镇江高阳街。日前奉父命,去武汉收红。那里的江阳缫丝厂,有家父的股份,家父派我去把两万块红利收回。”姑娘说着,拿眼瞄了瞄床下放着的皮箱。
世仁听罢,怦然心动,两眼控制不住,顺着姑娘的眼神,朝那皮箱盯了两眼,稳了稳神儿,关切地问道,“令尊大人真是好气魄,这等生意上的大事,便是交给一个男人独自去做,也是顶危险的,怎么居然只交你一人出来经营?要知道,这江湖之上,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将人财两危。姑娘听我一句善言,再遇陌生人时,切不可将自己的经营之事,轻易言于他人,有道是,墙外有耳,人心隔肚皮,谁都不是孙悟空,哪能钻到别人的肚子里看个仔细?”
“谢谢忠告,我也是看甄先生是一个爽快人,又是一个爱国义士,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好人,才把实情说与甄先生。只是先生有所不知,家父年轻时,曾有算命先生给看过相,说家父命中注定财旺,只是丁息缺损。果然,成家后,久不得子,上了四十岁,家母才怀上我。我便成了父母膝下唯一的安慰。近年家父年迈体衰,能力不济,一大摊子生意,无人帮助,这才几番求我停学回家,帮他照料生意。”
“小姐原来是知识女性,怪不得一身学生装束。”
“四年前,我考入北平国立女子师范西语系,专攻英文,本打算毕业后,去美国斯坦福大学继续深造。无奈父命难违,只得功半而废。”
世仁心中暗喜,相信自己遇上了一枝好花。因为大凡身上带有书卷气的女人,多少都有些自鸣不凡,自以为肚里有些知识,说话行事,往往自以为是,实际上,却都或多或少有此傻气,容易上手,何况这女人皮箱里又有巨款,人也俊俏,这一单如能做成,真可谓财色两得。只是不能急于求成。好在船到镇江,还有三天行程,时间足够他慢橹摇船捉醉鱼。便不急于下手,只拿一些客套话和她应酬。“早就听人说道,江南自古多佳丽,才子从来出江南,今日见了小姐,才知此话不假。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免贵姓敬,名中华。”
二人相谈甚欢,很是投缘。说话间,天色将晚。世仁向舷窗外望了一眼,说道,“敬小姐不介意的话,咱们一道去餐厅用餐吧。”
敬小姐见说,也不推辞,应许一声,起身和世仁去了餐厅。餐厅很大,只是乘客大多自带干粮上船,在船舱里简单充饥,很少有到餐厅来用餐。二人拣了个座位坐下,侍应生便拿着菜谱过来。世仁接过菜谱,交到敬小姐手上,说道,“敬小姐先点,今天我做东。”
敬小姐接过菜谱,看了一眼,也不客气,对世仁说,“桃花流水鳜鱼肥,眼下正是春季,就要一个清蒸鲑鱼吧。”点过,又将菜谱交给世仁。世仁看了一会儿,随便点了两道菜,侍应生一一记下,又问,“二位想喝点什么?”
世仁望着敬小姐,征询道,“敬小姐想喝红酒,还是白兰地?”
“免了。”敬小姐说,“我向来滴酒不沾,甄先生请自便吧,只给我一杯咖啡吧。”
“我也是不好杯中之物,也要一杯咖啡吧。”
侍应生记下,去了后厨。一会儿,先把咖啡送来。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品着咖啡。直等饭菜上齐,简单吃了,喊过侍应生结帐时,敬小姐打开挎包,正要抢着付款,世仁眼疾手快,已从兜里掏出大洋,对敬小姐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我做东。”
敬小姐动情地看了世仁一眼,笑着说,“甄先生真是北方男人,慷慨爽快。”
“敬小姐谬奖了,”世仁趁机又和敬小姐吊起膀子,话中有话地说道,“其实,甄某平日里,也不是总这么慷慨爽快的,只是遇上了投缘的人才这样。”
敬小姐装着似懂非懂,又冲世仁笑了笑,二人起身离开餐厅。
出了餐厅,敬小姐转身对世仁说,“在船舱里呆了一天了,我有些闷了,想到甲板上吹吹江风。”
“我也是。”世仁说完,和敬小姐一道去了甲板。
夕阳西下,余辉满江,江面上一片碎金散银,正在往江心沉淀。淡淡的暮霭,开始在江面上浮起。眺望远方江岸,江岸已成淡青的一线,漂荡在大江两边。江风徐来,浸人肌骨。世仁长眼色,恰如其分地脱掉外衣,披到敬小姐肩上。敬小姐好生感激,深情地望了世仁一眼,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又转头向远方望去。沉吟片刻,才喃喃说道,“每次行走江上,无论晨昏,都让我心潮起伏,联想起文人墨客,为这大江写下的美妙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