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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半月的,打完了。一个宝蓝金丝的,一个猩红金丝的,却还剩了许多丝线。左思右想,又打了个红蓝相间的,心里暗念,这回你们每个都有了,日后追究起来可别说我偏心啊。
把宝蓝的给了胤禩,猩红的给了胤禵。正不知怎么给胤禛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来了。
我和胤禩、胤禵总不担心没有话说,从宫里十七八代陈芝麻烂谷子的混事儿,到当下江湖乡里的流言。偶然涉及时弊,三人也都能心照不宣而过。
可是胤禛,自从那夜罚跪之后,我心里总有些戒备。他来了,也是很少话语。
天气好时,他总是喝了茶,看一阵子我那几棵可怜见地的小花小草。有一次他竟亲自动手拨弄了它们一番,于是,在未来天子的注视下,我被迫对几棵小草上了心,毕竟他每次来都会看看它们。
如果刮风下雪,他便在我的斗室里翻书,看我写的字。
我本有写读后随笔的习惯,第一、二次,发现他看了,我便写了藏起来。谁知他来了,就拿那样凌厉的眼神不紧不慢地问我读了这篇文、那部书的。
与其被他问得发麻,不如我写了,他自个儿看。
写字也是一样,如果没见到先前写的,必要我当场写了才罢。日子久了,每每他来的时候,我便升起一种小学生待检作业的心态。
后来胤禛看了我临的帖,总要把那些写得不好的字圈出来。他圈的虽多,却从没见他写过,而我见的雍正真迹,还是几百年后的博物馆里放着的。
“四爷,奴婢可否求您件事?”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
胤禛缓缓抬头,冷眼玩味地望着我,“说。”
“想求四爷几个字。”我试探着问。
窗外,正是寒梅凋谢的日子,他自去取了架上的洒金纸,细细丈量裁好,砚墨挥毫。
“……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
我是极喜欢这首卜算子的,应着景,院内还在飘香。
胤禛的行书写得畅朗娴熟、宽辍自然,暗里却透着凌驾雄强的气势。
他的字就这样隔着几世纪的时空跳跃到我的面前,如此鲜活得重叠起世事因果……
那日他走后,我望着字许久,不知什么时候“啪”的一声,一滴东西掉到了纸上,晕开了“香”字的一角,而蓝红双色的穗子,在胤禛独自离去时,终是没能给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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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
有一回李公公偷偷问我:“姑娘近日忙什么呢?学着给谁打穗子呢?”
我听得一吓,直说:“做着玩的,心里倒是想着万岁爷的,可他老人家用的东西都是内务府织造送的,再或者也有宫里的娘娘们。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奴婢。”
眼巴巴听李德全的下文,不想他两眼一亮,倒把我吓了一跳。
压低了声,李德全悄悄地对我说:“姑娘若信得过奴才,就交给奴才,奴才自然有法子给万岁爷。”
我一时不明就里,只好回去拼了劲的打了个金丝乌线的给他。他见了,竟宝似的放在怀里藏好,对我笑笑,便去了。只留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人楞着发呆。
那个金丝乌线的穗子才没过两日,就出现在了皇上的腰际,着实把我又羞又乐了好一会儿。
三月的时候,皇上决定搬到畅春园住。
天气一暖和,那里的花木甚是好看,李公公着了人忙着清扫园子,虽说一直有人照看,需要准备迎驾的东西还是不少,我们几个也同样忙着清点皇上日常的东西,再添些新的一并送去。
由于我多识了几个字,更是不幸“能者多劳”,连日不分时辰作息。
一日清晨起来,瞥见小院里那几根小草似被人浇了水修了枝,转念即猜测莫非胤禛来过?想到他吃了闭门羹又不禁好笑,又想胤禵和胤禩多半也来过,心情又有些复杂了。
皇上在畅春园里一直住到了初夏才搬出来,回宫自然又是一阵忙碌,却是乏味可怕的宫廷生活中难得的变化,所以并太让人生厌。
到夏末的时候,烦闷燥热的情绪在我的心内一日长似一日,大半年关在笼中的日子,让我极度想念外面的世界。正巧这时传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皇上九月要启程秋狝了,并且这次将带我一同随行。
出发的前一日,早早爬上chuang的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莫名想起了胤禩,觉得有他陪伴旅途一定很有趣,也让人安心。
现在我竟真把这个帝王家的子孙当成了朋友。历史本就是胜者抒写的赞书,我只知我所认识的胤禩,无论史书何言。
然而,夜里却梦见了胤禛,他阴沉着脸向我走来,逼我步步后退……后来,胤禵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却没有抓着我,再一退,便往无尽的深渊一跌,自己刹时醒了过来。
再睡时,迷迷糊糊已是天亮,赶紧起身,跟着大队人马上了路。
其实古代行车一点也不好走,一路颠簸,又是北行,天气也渐冷。照理脱胎的是个满族姑娘,可自觉自己还是那本来南方的体质,于是一路吐了好几回,后几日更是脸色发青,莫说服侍皇上,不要人服侍已是万幸。
心里又惊又怕,总算没几日就到了。停了车马再吃了几副药,很快就好了起来。
人生病的时候总是容易想得多。
前一阵皇上在畅春园住的日子里,我几乎很少回宫,到了八月又忙着出行的事,于是整整半年小院里没有贵人的光顾。每日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只有胤禩,他的书信依然不断。不仅从他那骗来了不少明刻小说,还得了上好的端砚,弄来了珍贵的孔雀石粉作调色用,都偷偷的藏在我那间八平米的小屋中。
有了名师,我的音韵之学也是突飞猛进,不仅将广韵等一并倒背如流,更能用以算期(注释)、猜谜,和胤禩捉对赏文。
至于胤禵,他倒是得了皇上的召见,常得以溜进园子。此人最爱魏晋风liu,人见他外面皇子风范,也是进退有度,谁知其心向往嵇康阮籍之流,每日若得宽服纵饮,暴走清谈,才觉是人间天堂。
不过我也是个最喜不羁之人,同他言及老庄,竟比和胤禩相谈还欢。
至于胤禛,但愿躲得一日是一日吧。
其实,搬进畅春园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不安了好一阵的事。那日李公公走在廊子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月琦姑娘那儿,隔日子就有贵客不是?如今进了园子,贵客们也都该散了吧。”
我当时一惊,脑中千百个念头闪过,还没来得及应声,又听李公公说:“姑娘是聪明人,那园里的花草看着喜欢,可若长得不顺心了,还不都得拔了?”等我听得回过神来,李德全早没了影儿。
提心吊胆在园里过了几日,心里琢磨着皇上何必花这么些心思来警告我这样一个小婢女,再在议事厅里见着那些穿着云锦的阿哥们时,突然觉得有些明白康熙真正的意思——他应该在意的是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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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的行宫便是著名的承德避暑山庄,其时还是多为荒凉之地,大不如后世所见之亭台楼宇,繁花似锦,那些多是乾隆帝时所修。
只是乾隆帝的避暑山庄虽华丽,却已满是江南味道,不如现下颇似塞外行宫,别有天地漠然的意蕴。
才到围场几日,料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李德全得了皇上的旨意来,进了门便正色道:“博库泰;月琦听旨——”。我一楞,随即跪下行礼。只听得头上传来:“皇上口谕,博库泰;月琦出身高门,品性端良……今朕已允十五格格骑射之学,着博库泰;月琦陪侍左右,相伴相习……”
等李德全传完了旨意,我已从乍听时的惊讶转为了众多的迷惑,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阿哥们要陪读,原来格格们也要陪习啊。
只见过几面,也不知这格格好伺候不,但学习骑射却是件极好的事,又担心自己学得好坏与否……
一时间千头万绪,迷迷糊糊送走了大总管,接了赏赐的一干学习用具及别的,在帐子里拨亮了灯心试了试骑马装,也不及多想,便睡了。
第二日起早便随着十五格格和她的两个嬷嬷上一片小草场学骑马。十五格格瞧着十三四的样子,过不了两年也该是出嫁的年龄了,这里的女子便是生在帝王家也是不幸,转而想到自己,一阵烦乱,便又把这些劳什子抛到了脑后。
青草弥漫在清晨的味道让空气恬淡的沁人心脾,天空高远得难以触摸,到处是低低的风声。
给格格当教习的是皇上的侍卫,一位年轻的贵族子弟。马匹肥壮俊美让我欣喜不已,几日下来,发现格格是个寡言少语之人,从她倨傲的神情和偶尔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不屑与我这个被指派来的陪读之人有所瓜葛。
嬷嬷们也是冷漠呆板,不过倒是极守分寸,所以真有什么要与我言说时,倒也恭恭敬敬按规矩来。如此也好,省却了我许多麻烦。
蓝天白云绿草地上的学习确如想象的一样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教习老师长得实在平庸,不过这样也许就不会发生什么公主侍卫恋了。
还有,还有就是连嬷嬷也会骑马,有一个还骑得极好。另外,公主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比较慢,所以我也得表现得笨拙点,慢慢来,慢慢来……学好基本功。
唉,真想什么时候畅快地在大草原上跑一跑,才不枉我学会了令人腰酸背痛的骑马。
对了,射箭是个装样子的课程,我想至少对于格格来说如此,拉弓就是件极需臂力的事,女孩子没有特别锻炼都难以张满。
我的那张精致小弓虽然比不上格格的,少了些装饰,但朴素的样子却更让我喜爱,于是每晚躲在帐里,拉着玩,竟然渐也能把那张比标准小一号的弓拉满了。
一时十五格格学出了师,皇上去前头围场秋狝行猎也回来了,我恢复了日常伺候皇上的活儿,依然每日小心翼翼,飞马驰骋的梦想也变得渺茫无期。
原以为会随行的四阿哥、八阿哥、乃至本已钦定的十四,一个也没有出城。十四因临行患了病,这几日的折子里回说已无大碍。
皇上这些时日则整日逗着十八阿哥玩,很是高兴。
烦人的宴请蒙古王公的宴会结束了,晚上我却累得睡不着,辗转反侧,想到很快十八阿哥的去世,一个还是很可爱的什么都不甚懂的小孩,想到回去即将迎来的腥风血雨,想到还有最不该想的那三个没有来的人……
突然发现自己爱叹气的毛病在紫禁城消失后,如今又回来了。
不多时,十八阿哥时好时坏的病开始日渐严重,发高烧,总是不退。太医只知道是风寒症状,却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束手无策。
看着不可一世的康熙无力回天,看着他震怒后流露出的衰老之态,开始理解他一个帝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的悲哀。
我虽然知道结果,却无法不受每天发生的事情感染,也许正因为知道结果,我无意中总是拿出最真切的同情和关怀,虽然每个人都似乎表现得很关切。除了太子。
说实话,太子对那个孩子表现的冷漠我很能理解,和他几乎毫不相干的一个人,何况他本就不是一个爱心遍地的人,话说回来,又有哪个皇子皇孙是爱心遍地的?
然而康熙更像是一个极度自我的老人,他无法容忍别人对他强烈感受的漠视,他抱着十八阿哥对着上天祈求时的情感流露,已大大超出了他一贯理性的范围。
在他失去爱子的日子里,李德全年事已高,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我几乎不眠不休的照顾悲痛中的康熙。
“月琦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好歹要多看着点圣上。”李公公一开口,就是叹气。
“您别介,月琦知道,您也放宽些心。好歹都会好的。”
两人时时留心,处处留意,才平安渡过了那段时日。
夜里我时常心悸,害怕史书所说太子夜潜之事发生,因为印象模糊,不知会闹到什么情况,更是强撑着服侍,不敢离开半步。然而,直至回京还是一片安静,什么也没发生。
待到回京一月后得见胤禩和胤禵,着实吓了一跳,胤禩的脸上写满疲倦,胤禵更是清瘦了许多。看着两人一如既往的笑脸相向,竟心里一酸,差点失态。
“月琦,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又几乎被他俩同时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苦笑了一下,道:“路上病了一场,遂瘦了些,不碍的。”看着那关切的表情,对于刚回来时候身子虚的事更是不敢提了。
也罢,虽受不起他俩的关心,但在这样见不得人的地方,但凡有人关心,心里总是热的。
傍晚便有人偷偷地给我送来补品。胤禩一如往常的细心,来的小太监传话时说:“主子说了,这是他和十四爷找了名医开的,姑娘若吃得好再送。主子还说,姑娘这里煮药甚是不便的,这个是制好的丸子,姑娘对着方子和水服了就成。”
我于是接了东西,谢了他们家主子,要给来人赏钱,那小太监却是依旧无论如何不敢收,转身匆匆回去了。
这其中没过两日,太子便被废了,宫里传说是十三阿哥看见太子在行宫时行为诡异,更有夜探龙帐之嫌。
乾清宫整日乌云密布,每一个来往的朝臣、阿哥也一脸阴云,大殿里时常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胤禩开始渐渐接管内务府的事,这档子差是极要耐心的,还要精通古玩书画,那些丝织绸缎,那些瓷盘琉璃,没一样是省心的,然而,这种督办皇室起居的事却是很合他的性子。
任命那天他出来时脸上的神情信心漫溢,行过我们一干下人时越发气定神闲。胤禵跟在后头,依然那般看不出宠辱。
康熙四十七年的这场风波,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不几日,朝上又传了大阿哥说什么张道士言“八爷大贵”的事,皇上听后大怒。晚间午觉也未及睡,不过略躺了躺,起来又咳了半日。
李德全一见忙使了眼色,我匆匆去小厨房吩咐了枇杷炖冰梨,晚饭前皇上吃了半个,才面有缓色。
收了东西,我轻问:“圣上,要念什么书吗?”皇上想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正准备悄悄退出去,却听皇上唤:“月琦?”我忙躬身跪下,皇上又问:“你可会吹xiao?”
听得我一时没回过神,即说:“奴婢技疏学浅。”
他又追问:“是请教席先生教的?”我只得再答:“回皇上的话,奴婢的额娘儿时曾从过名师,是她教的。”
深殿大内,我看不清康熙脸上的神情,却见他竟从躺着的榻上微微起身,李德全会意出去了,隔会儿取了一枝翠色的竹箫给我。我起身问皇上要吹什么曲?他默默挥了挥手,示意随意。
其实额娘首肯我的只有一支曲子——《玉台引凤》,还有一首《妆台秋思》可以勉强,便吹了《玉台引凤》。皇上静静听完了,良久没说什么,末了叹了口气,让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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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八日。
我照例来到侧殿旁的小间备茶,理些琐事。
不一会儿,听见说皇上下朝了,之后又跟着许多人的脚步声,听见有人陆续喊阿哥吉祥,正准备和几个丫头一起进去奉茶,还没动,就听见大殿里瓷器碎裂的声音,忙缩回了脚步。
只听皇上在里头大声责斥道:“你们两个都指望他当了太子,日后登基好封你们做亲王吗?……”
我一惊,还不及细想又听得一阵惊呼——“……要死要活的,我成全你便是!”皇上显然急怒攻心,说出的话声音都变了调。
我本能地冲了出去,却被大殿的气氛所镇,呆立一侧看着皇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奋力踢开五阿哥死死抱住他的手。
康熙还挥着明晃晃的配剑,抖着手直指胤禵。
黑压压的,殿前跪满了阿哥们,无声的却能让人立即窒息的杀气。
我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小喜子一把拉跪在立柱旁。
感觉心快跳出了嗓子眼,此时皇上的怒气却渐渐平息了下来,我听见他清楚地下令:“把胤禵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胤禵就这样狼狈地从我的面前被侍卫架了出去,心内顿时大乱。再向里望去,却发现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割过,是胤禛,我方才意识到自己莽撞的危险举动。
大殿的气氛在微妙地改变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退出来,便急匆匆地离去,心里只有胤禵被拉出去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