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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梗的烟叶儿
李英子在浓密的雾里进进出出挑水。然后,坐在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屋檐下,细细地卷了一支烟,抽着烟等待大雾散掉,露出天空。她要拆洗被子。这个曾经名声响亮的样板戏户,像这样安静,已经很久了。过去,每个晚上都点一百瓦的大灯泡,每个晚上都吹拉弹唱。屯子里的农民改了吃过晚饭就上炕的习惯,他们把没洗的饭碗插到温着水的锅里,关了屋里的灯,急忙地走,说占个好地场儿,听唱去。
上一个冬天,团结七队集体户还有三个知青。招工通知是由一个夹着鞭子的人冒着大雪带来的口讯。李英子坐在炕上缝她的棉手套,因为招工和她没有关系。另外两个知青说:“赵干事怎么没来?”送口讯的人戴了棉帽子又围了一条线的围巾,半男半女的,满头白霜在冰窖一样的厨房里跺着脚。他说:“大雪刨天的,当官儿的都冻缩缩了。”两个女知青的行李箱子都送给关系好的农民。队里派的毛驴车在雪里停着,毛驴长叫了一阵。驴的叫声不像动物,像某种坏掉轴的大机械。天上又飘雪花。李英子戴一双红毛线手套抽烟,抽出了煳羊毛的气味。她把手套脱下来,拍了拍又戴上。天地昏黄,毛驴不再叫。一个女知青只带走了她的口琴,装在一个草绿色的布袋里。她们对李英子说:“走了。”好像实在想不出比这个再复杂一点儿的话。毛驴车在新雪上压出很深的车辙。开始,团结七队的农民以为李英子不离开样板戏户,是因为她唱得太好了,因为房子缺几根椽子不能怎么样,没有房梁肯定不行。到户里只剩了李英子一个,农民去问大队的干部,他们说:“一个姑娘挺三间空房,不孤吗?”大队干部说:“这事不怪咱屯下,是城里头闹哄的事儿,她妈是有名的唱唱的,她爹又是畏罪自杀。”农民说:“城里的事咱可真猫不准!”他们抄着袖子回屯,妇女队长听说这些,捂着脸呜呜地哭,她反复说:“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妇女队长把自己当成了李英子。
现在,团结七队的妇女队长揣着两只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鸡蛋到集体户,走到门口才看见李英子坐在雾里面。妇女队长说:“屋去,英子,过节了吃鸡蛋。”她坐到炕上,让李英子在炕席上滚动鸡蛋,说滚滚运气。李英子说:“滚也没用,我不信。”妇女队长要替她滚,按着两个红皮鸡蛋在炕上滚起来就不停止。妇女队长有非常浓密的头发,每天早上,她都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戴一顶细白布的帽子。团结七队的妇女都戴白帽子干活,几年前向女知青们学的。妇女队长把辫子放下来,两条油黑的辫子扑簌簌地垂落。
雾正在稀薄,地上现出一棵纤细的小海棠树。李英子说她弄了一些好烟叶,她和妇女队长抽着浓烈的烟,看着雾退去。李英子的烟荷包镶了金属拉链。农民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他们都来拉。他们说:“这就是早年听说的拉锁,拉上就锁住,啥啥也掉不出来!”烟叶儿有烟梗,卷起来的烟没那么匀称。团结大队的书记进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女人正抽着不太好看的烟卷。
书记说:“英子,户里又要热闹了。我要了十二个学生。”
李英子问:“什么时候?”
书记说:“就是今儿个。”
李英子急了,光着脚跳到地上。她说:“团结七队集体户散了半年,碗筷不足,口粮都没留,这三间房子不是集体户了。”
书记说:“缺啥补啥。全县有名的样板戏户,说散就散,不中。我这回要的学生都是能拉能唱,我要样板戏户活泛(再兴旺)过来。我还想听唱儿呢。”
书记和妇女队长走了以后,李英子把一片纯蓝墨水片放进盆里,水渐渐地融化着墨水片,水变得微蓝,浸着白的被单。手放盆里也变成青白色,李英子想到了母亲。母亲洁白的手握住,手背向上,用职业话剧演员的嗓音说:“过来英子,掰开手看看。”李英子想看母亲手里的东西,又不太想接近她,能闻到母亲身上的花露水味。在屋子里掸了茉莉花香型的花露水,然后,母亲对邻居说:“我家里养的茉莉全开了,闻见没有,香得厉害。”1966年,李英子看见母亲把一只玻璃瓶硬给了父亲,要他拿住,拿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父亲被迫喝了瓶子里的水,几个小时以后死掉,父亲是被母亲所杀。李英子下乡的那个早上,同样天降了层薄薄的雾,她对着画了许多翻卷的蓝色海浪和红日的楼房发誓,绝不再进母亲的家门。
大队书记派来送碗筷的人刚走进门,送柴禾的车和人也到了,都是屯子里的妇女,戴着白帽子,跟上她们的是满屋子的孩子。她们向李英子要烟叶,都说:“这烟有劲儿,就是有梗子。”女人们都坐在炕沿上抽烟,一个孩子尖着嘴咳嗽,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咳嗽。女人们说:“具体户这不又热闹了!”李英子脸色很不好。
8.喜欢机器的小个子
桃花李花杏花都落净的季节,还生火炉子的,只有锦绣农机站的几个师傅,他们总让农机站的火炉烧得特殊地旺,在煤里撒一些油渣。粽子节上午,他们把冬天腌制大白菜的缸旋到院子里,准备泡热水澡。
有人提着水壶说:“差不离了,谁先泡?”
现在,第一个师傅已经蹲在缸里,皮肉鲜红,他喊:“褪猪毛了,快兑凉水!”其他的人用大搪瓷碗泡糖水喝。一个师傅不断往碗里捏糖,他说:“这玩意儿补呵,我在城里的二哥得了肝炎,见月都多领一张白糖票,白糖必是补肝。”缸里的人又在叫加热水。太阳直照着农机站院子里的三台拖拉机,最高大的那台,驾驶座位很高,座垫是土蓝色的人造皮革,给照得软软的。院子的角落里是铁犁和拆散开的一台废拖拉机,下雨天流出来的黄锈像一幅铁红色的图纸。
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向天上喷了几小团黑烟,喝糖水的人都跑到院子里,洗澡的人从缸里探出精湿的头。一个人正从最高的拖拉机轮子下面跑掉,猫一样钻出了院子。
农机站的师傅们看见逃跑的人个子不高,穿蓝上衣,跑到杨树荫下面,两手不断地抓着裤裆扇动。他们回到屋子里继续捏糖说:“又是那个爱捅咕拖拉机的小子,哪个具体户的呢?也不怕热皮子烫腚!”
喜欢机器的知青跑出几十米以后,镇定了,正常地走,迎面遇上一个面熟的知青问:“你们户吃什么了?”小个子说:“没吃什么。”面熟的知青说:“不吃好嚼咕不放臭屁,你直抖搂后裤裆干什么!”他又往回走,一定要追问小个子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