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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红猜出世德的心思,也不和他计较。二人离开难民营,进了城,到了难民安置点,只见人山人海,找活儿的多,用工的少,征兵站倒是不少,可报名的人并不多。在街边站了一上午,眼见没有希望,二人打算回到难民营。傍晌,一辆马车在二人身前停下,赶车的是个六十上下的瘦脸男人,打量了二人一会儿,问道,“你们是两口子嘛?”
“是!”世德应道。
那人听过,看着小柳红问,“会做家务活吗?”
“会!”眼下但凡是活儿,小柳红差不多没有不会的,爽快地应声道。
那人听过,又看着世德问道,“会赶车吗?”
“会!”世德应答道。其实世德在老家,只是跟着父亲,坐了几次徐二的马车,觉着好玩,在车夫的位子上坐过同几次。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现在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会。
那人听了,递过鞭子说,“上来试试吧。”转头又对小柳红说,“你也上来吧,回去让我们太太看看。”
世德哪里真会赶车?接过鞭子,心里先是有些发毛,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强装样子,喊了一声,“加!”好在拉车的马,平日都驯服了,得了口令,自己就能上道儿,又识得路途,不消世德再做什么,自个儿就能找回家去。
“你俩心里可得有数,我家太太可是挑头儿大的,我这一上午,算上你们,已经是接第四拨人回来了,太太一个也没相中,看把我累的。”那人坐在车上发牢骚。
“那你老在府上,是做什么的?”小柳红听着不是好话,机灵地问了一句。
“是他们的管家,”那人说,“也是碍着世交的份儿,才容下我来。我在这里,侍候过他家三辈儿人,四十多年了。”
“照你老看来,府上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小柳红问。
“难说,”那人笑了笑,欲言又止。
“你老在府上四十多年了,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你老也该有个数啦。”小柳红央求道,“我们年轻,不谙世务,你老就帮着指点指点呗。”
见小柳红模样周正,又会说话,那人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给人家当佣人,关键是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上,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小柳红听了,笑出声来,“睢你老说的,像偈语似的,我们这样粗俗的人,哪里听得明白?你老最好能说得仔细些。”
“要不我说难讲嘛,”那人也笑了,“本来,这些事,就不是能讲明白的,全靠个人的悟性,悟得透,就能做好;悟不透,不对主人的心思,自然就做不好。”
眼见这老头太圆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小柳红住了嘴,心里开始合计那刁钻的女主人,见面后会问些什么事情,预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仓促,应答不出。
管家指点世德,把车赶到朱雀大街的磨墟巷,在一户深宅大院前停了下来。管家下车,接过鞭子,夸奖世德道,“不孬,像那么回事。”说完,把车赶进大门。进了大门,是一个庭院,管家让小柳红下了车,顺手把马拴在拴马桩上,领着二人拐过东山墙,走过一段长廊,到了后院。小柳红想,主人大概就住在这里。果然,到了堂屋门口,管家吩咐二人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干咳了一声,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推门出来说,“进来吧。”
世德二人跟着进去,来到堂屋。堂屋光线不是太好,白天也有些昏暗,正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夫人,年岁概五十上下,身体已发福,大胖脸上,垂着松驰的皮肉,面色却不好看,蜡黄的,两道刀把吊梢眉,一双短角老鹰眼,透着一股恶煞气,只这一照面,小柳红心里就有些发冷。
“多大了?”那夫人打量了小柳红一眼,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虚岁三十二,属猪的。”小柳红赶紧回话道。
“听说你俩是两口子?”夫人又问。
“是的,夫人,”小柳红指着身边的世德说,“这是我男人,虚岁三十九,属马的。”
“你们拉家带口的,从哪里来的?”
“回夫人的话,我俩从上海来,身边没有孩子,就两口人,轻手利脚的。”
“没有孩子?”夫人问了声,犹豫了一下,又问,“夫妻三十多岁,还没有娃,谁的事?”
小柳红没料想,这家女主人会问出这种话来,一时咽住了,胀红了脸,不知怎么回话。世德看这女人戳到了小柳红的痛处,赶忙站出来说,“我的事,夫人,是我的事。”
想想早年在上海,家里使仆呼婢的,何等荣耀,如今逃难到了这荒凉的地方,遭受这粗俗的女人如此羞辱,小柳红真想放下脸来,刺她几句;可又一念,回到难民营里,那里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便只好忍着气,听凭这蠢妇侮辱。见小柳红站在那里不说话,女主人也想不出什么好问的,看了看世德,问管家道,“这娃子会赶车吗?”
“好着呢,好着呢。”管家点头夸奖世德。
“看这两口子还顺眼,先留下试试吧,”女主人指着小柳红,吩咐管家道,“你把她带到老孙家的那里,叫她先带着这媳妇干吧,这车把式,你先教着他吧。”
管家领了话,示意二人跟着出来,先到东厢房的厨房。远远就能听见,那里传出洗碗的声响。管家带二人走了过去,径直把门推开,里边的女人吓了一跳,见是管家,脱口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先递个声音,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青天白日的,你这儿又没藏着野汉子,有什么好吓的?”管家这会儿放肆起来,不再像刚才在女主人屋里那么毕恭毕敬。
“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老娘让你吃黑的。”那女人骂道。
管家挨了骂,看样子也不生气,小柳红估计,这二人平日里,打情骂俏惯了,现在当着生人,也不避回,管家笑了笑,指着小柳红,对那女人说,“这是新雇来的帮工,夫人让我把她交给你带着。”
“老狗,好事没想着老娘。”那女人骂完,转脸看了眼小柳红,仿佛只在这一会儿,才看见小柳红,带有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哟哟,多俊俏的人儿呀,瞧这双手,多细嫩呀,哪里干得了粗活儿?你瞧我这手,和你一比,连干粗活儿的男人手都不如呢。”说着,伸手去抓小柳红的手。小柳红觉着,这双手,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粗得厉害,握在手里,感觉不像是手,倒像是树枝,粗硬而冰冷。那女人把小柳红的手捧着看了一会儿,笑着又问,“妹子打哪儿来呀?”
“我们两口子从上海来,那里打仗了。”小柳红说。
“哎哟哟,我说呢,是从大码头来的,果然不一般呐。”说着,侧眼瞟了身边的世德一下,接着夸赞,“大码头的人,往这儿一站,就是和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一身的洋气。你再看看我们这里的男人,往这儿一站,就像三泡牛屎堆起来的。”那女人看着管家,把话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世德听出,这女人是在嘲骂管家,心里也不介意。
看这女人笑时,世德见她上牙床前凸,牙齿都变得黑黄。原先听人说过,西北人爱吃酣,无论男女,年纪轻轻,都把自己的牙齿浸蚀得黑黄,今天见了,果然不差。这女人本来就生了一双老鼠眼,肤色也不白净,再加上一口黄牙,身上一点儿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味儿都没有了,世德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人笑过,又问小柳红,“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就叫我小红吧。”小柳红说,“在上海时,大家都这么叫我。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她姓孙,寡妇,你就叫她孙寡妇好啦。”不待孙寡妇开口,管家先说了出来。说完,拉着世德跑了出去。
“老狗,看我不收拾你。”孙寡妇哈腰拾起一根烧火棍,见管家先跑了出去,只是站在原地骂,并不追打出去。
见老管家带世德走远,孙寡停了骂声,扔下烧火棍,和小柳红说,“你男人可真帅气,你真是好福气。”说完,自己先笑了笑,收起笑脸,说到正事,“夫人让你来时,都跟你交待些什么?”
“没交待什么。”小柳红说,“夫人只让管家带我来找你,说是让价孙姐带着我。”
孙寡妇听了,心里有了底,坐到板凳上,喘了口粗气,说,“你心里得有个数,这家的佣人,可是不好干的。我在她家,前前后后,干了快二十年了,屋里的仆人,换了也快有几十人了,长一点的,干个一年半截,短一点的,只几天就走人。”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是在扔话给她听,目的是让她知道,要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得先巴结她才行,从她那里淘得经验,便赶紧应声道,“孙姐姐能在这里干得久,一准有自己独到的心得,小妹初来乍到,门路不清,往后还要姐姐多指点我些,小妹虽笨,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别看小妹现在身无分文,一当将来发了工钱,一准先拿来孝敬姐姐。”
孙寡妇听过,心里十分受用,笑了笑,说道,“我这双眼睛,虽说小了点,还真不是白给的,刚才你一进门,我只看了一眼,就知你两口子,不是一般的人物,听你这一番话,果真不差,是个懂事的人。”
“姐姐别夸我了,你还是先把在这里要小心的事项告诉我,先让我在这里干下去再说。”小柳红央求道。
孙寡妇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平日里多干少说,多看少问,他们家的活儿,还是不难干的。”
“那照姐姐看来,先前那些佣人,都为些什么事,干不下去了?”
“也不为什么,”孙寡妇说着,犹豫了一下,见小柳红眼盼盼地求她交出底来,才有些作态道,“他们家太太,挑头儿太大,光活儿干得好,还不行。”
“那还要怎么样?”小柳红问。
“还要别惹她起疑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