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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芸大家甫一见俞和,立时就举袖掩口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拿眼连连瞟向坐在身侧的宁青凌,闹得小宁师妹双颊飞红,紧紧的攥住一片裙角不放。
俞和也有些尴尬,连忙捧出了早就备下的一匣子上品灵茶,双手呈到广芸大家面前。
广芸大家极嗜茶,看到木匣上雕的“春谷寒叶”四字,眼睛便亮了。
她掀开匣盖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百来根三寸长的墨绿色茶条,每一条都是由数十片茶叶拧成,上有细细的银络和白绒。广芸大家拈起一条反复端详,又凑到鼻尖前闻了许久,才露出了一脸满意的神情。
“好茶,一枝揉成百种香!春谷寒叶不愧是扬州四大仙茗之一,俞公子有心了。”广芸大家拿灵符将茶叶匣子封住,仔细收入袖中。
俞和作揖拜道:“前辈若是喝得惯,俞和下次再带云顶仙芝给前辈品鉴。”
“一言为定。”广芸大家含笑点头,“我今夜另有客人,正要去岳阳城中一行,便不陪俞公子说话了,公子莫怪广芸怠慢。青凌你代我好生款待俞公子,可要留他多住几日。”
宁青凌点了点头,广芸大家笑眯眯的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起身拂袖而去。
“今日春分,罗霄剑门正是祭日大喜,俞师兄不在门内陪诸位前辈饮酒作乐,却怎的星夜来我烟水茶园?可是饮多了酒,记不得回东峰的路了么?”宁青凌提着灯笼,带着俞和朝憩客苑去。小姑娘嘴巴上依旧在调侃俞和,但眉眼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意。
俞和笑着挠了挠头发道:“时逢新春,我这不是给师妹送礼来了么。”
“你既没托我办事,又没亏欠我什么,何来送礼一说?”宁青凌把灯笼朝憩客苑门口一挂,带着俞和依旧进了他之前住过的那间临水小屋。
站在屋前木阶上,俞和面朝着朦胧暗沉的湖水,深深的吸了口气,一股混合着水草清香的湿润夜风,在他胸中来回荡漾。正是这种感觉,令俞和在罗霄山中时魂牵梦绕。人站在这里,仿佛那些是非纷扰,种种恩怨纠葛,一切烦恼负担都从肩头上卸下,整个人都是轻松的,自在的。
“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我再给师兄送些酒水过来。”宁青凌点亮了木屋中的灵灯,那澄黄色的灯光映在羊皮窗纸上,显得温暖而柔软。
“如今酒倒是喝得少了,随师尊饮茶多些。”
“哦?师兄这是转性了么,还是喝厌了师妹酿的莲花落?”
“宁师妹酿的好酒,哪里会喝得厌?”俞和取出了那一具红木凤尾瑶琴,捧给宁青凌道,“几年前去了趟西南滇地,偶得了这具瑶琴。可惜我回山之后,师妹却已随着广芸大家去了云梦泽。时至今日,才得以将此琴赠予师妹。”
宁青凌接过瑶琴,伸手细细的抚摩了一会儿,越看越是惊讶。她向俞和道:“师兄,这具瑶琴可不是凡物,琴身乃是一截栖凤梧桐木,七根凡弦无一不是天材地宝,另有两根乾坤仙弦乃是以羲和阳金和玉蟾阴金拉成。这瑶琴几能比得上我师尊的‘太虚九真弦台’了。师妹我用这琴,当真是糟蹋了这具上好的臻品法器。”
“琴乃是乐器,无论以何等灵材作成,依旧是供人弹奏之用,若无人弹它,便是先天宝琴,也只是摆设而已。何况师妹的音律之术已深得广芸大家的真传,此琴在那湖底洞府沉睡万年,如今能得师妹弹奏,真是……”
俞和想说这瑶琴正合宁青凌所用,可他一时词穷,期期艾艾的想了半晌,却冒出一句“如虎添翼”,逗得小宁姑娘乐不可支。
“既然俞师兄不嫌弃师妹暴敛天物,那师妹便用此琴为师兄弹奏一曲,以表谢意。”宁青凌取了两个草编的软垫,放在屋前的木阶上。她将红木凤尾瑶琴横在膝前,凝神静气,十指若兰花轻舒,一阙《平清谣》婉转而出。琴声如丝如水,恍如天上星河垂落,化作一条流银小溪,在两人身边缠绵盘绕。
玉水明沙,织梦行云,人如仙娥,琴非凡器,曲是神韵。看那湖面上的云气随着曲调变化万千,湖水倒映着漫天星宿,夜风轻拂,荡起层层流光。
迷迷蒙蒙之间,俞和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还依旧醒着。沉在心里的诸般烦恼一一流过,渐次化作烟云散去。直到宁青凌小指一勾,一串清音如碧雀入云而去,俞和才深深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了水边。
宁青凌手按琴弦,抬头看着俞和的背影道:“我看师兄脸上忽喜忽愁,时而欢愉,时而忿怒,莫非又有了什么心事?”
俞和沉默了半晌,转身又坐到了草垫上,摇头道:“当真是一言难尽,师妹若不倦,可愿听我吐吐苦水?”
“就知道你若不是心中有事,便不会想起来此探我。”宁青凌幽幽的一叹,“师兄要茶还是酒,且稍待片刻。”
“夜色已深,不必烦劳。师妹愿听我说,就好。”俞和摆摆手,摸出了一支酒葫芦。他一边喝着,一边将他上次从烟水茶园返回罗霄之后,听到李毅师兄讲说门中的诸多离奇传言;然后到宗华真人云游归来,却突然变了脸色;俞和闲在门中,日日在天罡院扫洒庭院;接着镇国真人带着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闯过解剑十八盘,脱去罗霄道籍;再然后他去信邑虎伏铸剑庄三次,但讨要灵剑未果,被宗华真人责骂;到今日的春分祭典门内试剑大会上,夏侯沧故意当着一众剑门弟子,打落了俞和的脸面;最后俞和心中气闷,晚宴也未吃,喝退守山弟子,径自御剑来了云梦泽。
宁青凌听完俞和的一番讲述,脸上似乎也颇有愠怒之色。她把瑶琴放在一边,对俞和道:“师兄,只因你身在局中,所以执迷不悟。你在罗霄剑门会落到如今这般的际遇,全是因为你犯了为人处事的一大忌讳。”
俞和疑惑的看着宁青凌。小宁姑娘侃侃而谈的道:“古圣贤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在宗门中与人相处,切不可得罪小人与女子。可你不仅锋芒太盛,让夏侯沧对你心怀怨恨,还惹恼了那位方家怡,人家联起手来,以宗华师伯为刀俎,自然将你斩得遍体鳞伤。”
俞和道:“夏侯师兄的作为,我倒还能看得透。只是那方师妹我却不懂。”
“女儿家的心思,只有女儿家才猜得到。何况我这局外人,自然会比师兄你看得真切些。”宁青凌轻轻一笑道,“试想那方家怡出身终南仙宗,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离开终南山,但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原本与罗霄剑门并无纠葛牵绊,那么离开终南转投罗霄,就必定不是她自己的本意。我猜她离开终南,多半是受了师长之命,迫不得已而为之。而至于偌大的终南仙宗为何留不下她,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说不定亦是因为一段孽缘。”
“这位让方家怡转投罗霄的师长,只怕与宗华真人交情莫逆,曾嘱咐过宗华真人定要好好安顿于她。所以方家怡一入罗霄,就备受剑门师长的垂青,而且宗华真人还有意撮合她与剑门中最优秀的年轻弟子结为道侣,其中自然大有深意。”宁青凌看着俞和,笑得很是狡黠,“宗华真人明知你心中念着陆家女子,必定不会同意与方家怡结亲。那他如此撮合,其中究竟有何用意,便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
俞和皱了皱眉头,想开口说话。可宁青凌忽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继续说道:“方才那只是我胡乱猜的,以宗华真人的见识手段,倒也犯不着耍这等小计谋。他想必是看多了有情变无情的离合悲欢,认为你与陆家女子分离太久,人心已改,即便重逢,也再难寻往日的情意,多半最终走不到一起。故而他先替你牵好红线,到时你从东海情伤归来,正好可从方家怡身上觅得慰藉,两人顺理成章结下姻亲,从此就在罗霄剑门厮守到老。”
俞和叹了口气:“师妹这是在取笑俞和。”
“未必。”宁青凌一副洞彻玄机的模样,她故作高深的摇了摇头道,“这只因你俩人命中无有姻缘,天数牵引之下,事情并未如此演进而已。若那方家怡对你开口之时,是在你从东海伤心绝情回山之后,那这时师兄再来梦云泽,只怕是来给我送喜帖的吧!”
俞和低头想了想,默不作声。
宁青凌见她一语言中,脸上的神情更加得意了,她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头,拿老气横秋的语气道:“师兄从东海回来,心中凄苦,身边无依无傍,这时冒出来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儿以身相许,若师兄你还能坐怀不乱,那青凌可就真要猜测你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把脑袋给练糊涂了。”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师妹还是在拿我寻开心。”
“要怪只能怪那方家怡,她心急火燎的按耐不住,不但坏了自己的好事,还辜负了宗华真人一番苦心撮合。师兄你没回应她,人家恼羞成怒,心里可就由爱生恨了。”
看宁青凌这时的模样,她简直就差没在后脖领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写上“铁口直断”四个大字了。
小宁姑娘摇头晃脑的讲道:“人家方家怡可是一位天之骄女。不但出身显赫,修为不凡,罗霄剑门上上下下,都把她当做个掌上明珠。师兄你也知道,那门中一多半师兄师弟的魂儿,都系在方家怡的身上。你且试想,如此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绝色女子,自甘抛开脸面不要,主动开口问你愿不愿与她结为道侣。按理说,你俞和师兄本该如被天降宝玉打中了脑门,喜得一蹦三丈高,可事实上你却是毫无反应,默默的把人家拒绝了。这种时候,你当那方家怡心里,会是怎样一番想法?”
俞和把手一摊,低声到:“就算是觉得落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也不是结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仇怨吧。”
“师兄,你把女人家的怨恨,看得太浅了。”宁青凌歪了歪嘴道,“在那位方家怡的眼中,与你俞师兄一般的少年英杰人物,哪一个不是由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心甘情愿的任她使唤?你俞师兄虽然有些福缘,一身成就尚算不错,但毕竟出身贫寒,更没什么靠山背景。若不是宗华真人极力撮合,加上她可能急于想找个男人替她遮风挡雨,人家哪会愿意委身下嫁于你?而当人家鼓足了勇气,舍掉了脸面,抛开了矜持,问你愿不愿与她结成道侣时,那是带着一股子‘本姑娘可便宜了你’的心情。在方家怡的心中,她一开口,你就应该欣喜若狂的答允,然后上赶着与她定下姻亲,可哪知道俞师兄如此不解风情,居然拒绝了她,这对方家怡来说,绝对是平生里的一桩奇耻大辱。她觉得她高傲的人生中,被你俞师兄重重的抹上了一片污秽,若不洗刷干净,她就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