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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是一首诗。
清风与鸣蝉,井盖与星空。
路灯的影子下栖息着候鸟,荒芜的灌木里开出鸢尾。
而离他们小公寓五十米远的石子街角,一位西班牙老人开的小酒馆,正慢慢地放着rauldiblasio的钢琴曲。这位一九四九年出生的钢琴家,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
这样的生活,发生在一年以前。
那个时候,她每天都和他挤在小客厅的地毯上,他看文献,她做数据。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她就在纸页边画一只蝴蝶。
第二天她翻开书,就能看到他用铅笔写在一旁简短的讲解。
……她曾离他那样近。
近得,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触及到她的心。
……
乔伊坐在地毯上,花了十五分钟零十三秒搞定他下周要发表的重量级文献,就把ipad随手扔在地毯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打开书架左侧的玻璃抽屉。
他们客厅的书架是李文森设计的,右边是摆书的镂空木架,左边是杂物储物柜。密密麻麻的木头格子,镶嵌式样繁复的雕花玻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就像他曾在伦敦华人区见过的,中国古老的中医馆。
密密麻麻的小木格,带着上个世纪药材的香气,铺满了一面墙。
在他还试图说服她拒绝ccrn的offer,和他一起去瑞士的时候,李文森已经画好了草图,找二十五公里外小渔村里的老木匠沟通了七个小时,才把她幼稚园简笔画一样的设计思路阐述清楚。
就在那个时候,他明白了一件事。
ccrn是他的理想之地。
只要他人在ccrn,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也无论李文森有多么想把他甩脱,她都没办法离开他。
……
乔伊从玻璃格子里抽出一卷厚厚的文献。
二零一六年三月九日。
李文森刚刚结束西布莉案件审讯工作的第二天,审讯对象艾伦-英格拉姆找上门来,字里行间不经意透漏的信息,让李文森抓到了安德森的一个小小的把柄。
当天傍晚,她就拿回了这叠文件。
安德森主管ccrn里与物理有关的一切工作,譬如银河系边界探测、粒子加速对撞、下水道疏通、住房水管维修、电灯泡回收,以及……
ccrn大记事表。
李文森从安德森手里拿到的是近十五年的备忘记录,厚厚的一沓,近一千五百页。原文是英文,他直接扫描到电脑里,用textgrabber提取出文字,打乱排版,再一键翻译成捷克语。
有很多次,两人面对面坐在地毯上,相隔距离不过一米。他当着李文森的面整理这些文件,可他的女孩从来不曾发现。
……
他席地坐在植物纤维织就的灰色地毯上,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雪白的纸张。
他要从一千五百页密密麻麻的备忘中,找到一个名字。
——刘正文。
在李文森的秘密网页上,她和那位叫的不知名女人或男人的对话里,唯一出现的一个与ccrn有关的名字,就是刘正文。
ccrn二十多年的老所长。
看re上的价格就知道,textgrabber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文字提取软件,尤其是这种陈旧的文献纸,它时常会把折痕和污点辨认为字体,产生乱码,直接用word文档的搜索功能,会遗漏很多有用的信息。
所以他谨慎地选用了最古老的方式。
一张纸一张纸用肉眼扫过去,一段话一段话用大脑记过去。
没有一丝细节能逃脱他的眼睛。
1979年4月11日,刘正文法国留学归来,直接聘入ccrn,年仅十七岁。
1986年5月12日,刘正文出任ccrn所长、地质组组长。
1989年6月5日,刘正文出任ccrn中法核子交流组组长。
1994年4月30日,刘正文辞去中法核子交流组组长职位,交流组解散。
1994年5月23日,刘正文带领地质组十人赴昆仑进行为期十年的地质考察,安德森代行所长职务。
2004年3月26日,十人团队只有刘正文一人回归,同年成立中法理论物理临时实验室。
2006年4月1日,刘正文因泄露ccrn第二十三号机密文件,撤去地质组组长职务,所长职务暂留。
2006年4月2日,刘正文自行申请再赴昆仑。
2006年5月6日,刘正文失联。
2006年9月1日,救援队找到刘正文尸体,dna匹配后确认死亡。
……
春末夏初,日光已有些粘稠。
乔伊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厚厚的记事表,速度谈不上快,也谈不上慢,两个小时他看完一千两百多页,一千两百多页的内容他都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山茶花的影子透过轻薄的纸页,落在他手指上,如同画影。
伽俐雷欲言又止地立在一边。
黑色的力臂伸过来,悄无声息地取走乔伊身侧木质杯垫上冷掉的咖啡,换上一杯新的。
他袖口微微折起。
日光慢慢从他手臂移动到手腕,腕间低调的银制手表,12点方向镶嵌一排碎钻,在光线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种梦寐的光芒。
咖啡冷了又换,换了又冷。
一杯一杯,他分毫未动。
等他全部文件背完,两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无数个人的一生,也过去了。
……
乔伊站起来,走到碎纸机边,把手里厚厚的白纸分成一小叠一小叠,放进去。
“这种事可以让伽俐雷来做的。”
伽俐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为男主人服务的机会,力臂立刻伸过来:
“伽俐雷帮您碎?”
“不必。”
“那伽俐雷帮您捧着纸?”
“不必。”
“那伽俐雷给您揉揉太阳穴吧,您被夫人伤了一天的心,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一定都在颤抖地哭泣着。”
“……不必。”
“哦,可怜的伽俐雷要失业了。”
伽俐雷消沉地说:
“先生您不要伽俐雷按摩,连夫人也不吃伽俐雷做的早餐,伽俐雷身为一个十年的老管家简直脸面无光,生存已经没有了意义。”
它演话剧一般地捧住cpu:
“不行,伽俐雷要从二楼跳下去。”
“……”
如果它能跳得下去的话。
“说到早餐这件事。”
乔伊盯着一条一条的碎纸从碎纸机里滑出来:
“明天早上,你也不必再做早餐主食。”
“……”
伽俐雷一下子从天花板“扑通”一声跌落到了地板上。
“扑通”一声的音效,当然是它的扬声器还模拟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从天堂掉落到地狱的感觉。”
它拉住乔伊的裤腿:
“先生,您为什么要解雇伽俐雷呢?伽俐雷的早餐是按照米其林三星餐厅的标准做的,做的不够好吗?”
“就算你按照十九世纪英国皇室的标准做,如果你的女主人每天早上只能吃下应有分量的三分之一,我就不得不考虑,是否应当为她换个厨师。”
他看着伽俐雷扯住他裤腿的力臂:
“……你能不能把我的裤腿放开?”
“不能。”
伽俐雷坚决地说,又把乔伊的裤腿拽紧了一些:
“伽俐雷一定要和这被抛弃的命运抗争。”
“……”
乔伊高深莫测地望着它:
“抗争方式是扯着我的裤腿?”
“因为伽俐雷不敢直接扯您的腿。”
“……”
“您找不到比伽俐雷更好的厨师了,真的。”
伽俐雷委屈地说:
“伽俐雷的硬盘里存有万维网上可以找到的一千万份菜谱,来自世界各地,包含各种口味。恕伽俐雷直言,十九世纪全英国的厨师们为女王提供的菜谱,绝没有伽俐雷为夫人提供的菜谱来得丰盛。”
“这就是机器与人的差别。”
乔伊又放进一叠纸:
“即便你手头上有一千万份菜谱,你仍旧无法判断你的女主人喜欢什么口味,因为你是机器人。”
机器人会下国际象棋,能做万千种数据,却无法准确识别面孔,因为这对它们来说太难了。
伽俐雷沉默了一下,松开乔伊的裤腿:
“那您打算为夫人换什么样的厨师?”
……
乔伊把手里又一份纸张放进碎纸机。
齿轮转动的声音沙哑地想起,模模糊糊地,像一个苍老的男人在唱歌。
他淡淡地说:
“当然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