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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五月里察汗淖尔草原深处,荒草长了半人多高,察汗淖尔部队将驻扎地往北挪了挪,那里的草更茂密,更适合放牧。
实际上察汗淖尔部队的生活,除了穿插军事训练之外,还真的和草原上的普通牧民别无二至。
此时一队已经更名重骑营,自武垣一役,拓跋朗恍然意识到察汗淖尔部队几乎没有重骑兵,一队本来就是他的实验地,他干脆就把一队的编制换成重骑兵,做一个新的尝试,同时又想在一队之中选拔新的将领。
胡人的攻城能力确实是不容忽视的短板,叶延被拓跋朗派去每日研究攻城器械,重骑营的各队员除了每天依然要坚持重体力训练之外,还要看大量的兵书,恶补攻城的知识。而谢灿虽然兼任重骑营的医官,但整个五月,任务几乎就是在整理各军各队的档案,忙着考核各队队员,重新编排编制。此时她才知道原来当初宇文吉的工作竟然如此的繁琐。
五月底,军队终于完成重新编制,同时也迎来了重骑营每年的一项盛事:夏季训练。
夏训同冬训一样,往年都是以生存训练的方式展开,冬训常去的地方是塞罕坝,而夏训,则会北上到察汗淖尔草原的边境,那里是大片的荒漠戈壁,环境比之塞罕坝更为恶劣。
不过今年,拓跋朗有了新的想法。
往年一队的训练注重体能和近身格斗技巧还有马术,为的是能训练出一支以一当十的超级精兵,但是很显然,一队的作用在重要的武垣一役中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尽管一队不管是组合作战还是单兵作战,都挑不出毛病来,可论起攻城,这支轻骑兵中的佼佼者,依然没有丝毫用处。
如今一队朝着重骑兵的方向转型,拓跋朗更想把重骑营的队员们,变成各个能独当一面的将领,组合起来,又是一直无往不利的精锐良师。
不过谢灿并不知道拓跋朗心中的想法,她问过贺赖贺六浑,以为重骑营的训练还是生存战,是以当拓跋朗和她说,今年重骑营的训练改成模拟攻防战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问拓跋朗:“何为‘模拟攻防战’?”如今她担任长史,是拓跋朗的秘书官,很多事情需要她去落实。但是拓跋朗陡然冒出的奇思妙想,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去落实。
拓跋朗指了指手里的计划书,广袤的察汗淖尔草原被他圈出来一圈,说:“我想把一队划成两个阵营,攻和防。我们再次模拟武垣围城之战,攻方攻城,防方守城,两方竞赛……”
谢灿看了看地图,说:“可是我们没有城池。”
拓跋朗想了想,说:“好说好说,可以模拟。这次夏季训练的时间延长到一个月,前半个月守方修筑城墙,攻方制定战略,后半月内攻方攻下城池,算赢,守方坚持半月,则守方胜利。”
谢灿仔细看了看,自从武垣之战之后,拓跋朗没有颓唐多久,就开始着手部队整改,将整个大战略都变了,虽然他手中的兵权几乎丧失殆尽,但是只要察汗淖尔的一万兵力还在,以他的性格,定能东山再起。
谢灿觉得,自己着实没有看错人。武垣一战虽然败北,但是拓跋朗却因此成长了很多。或许正如拓跋朗所想,察汗淖尔部队终将成为魏国最年轻并且是最精锐的雄师。
她帮着拓跋朗做好竹签,带去让重骑营的队员们抓阄。
叶延这段时间一直被拓跋朗逼着研究攻城器械,体能训练又被步六孤里看着,丝毫不敢落下。眼睛下面挂着一大团的青黑。贺赖贺六浑看他实在坚持不住,破例让他休息,是以谢灿过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校场边上。
“阿康?”他站起来,觉得眼前有点发黑,不过还是迎了上去。
谢灿看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知道他是这两天累的,他体能本就不是顶好,便拉住他让他坐下休息,然后叫了贺赖贺六浑。重骑营本来扛着沙包跑圈的队员们都停下来,丢了沙包围了上来。
谢灿将拓跋朗的想法与众人一说,一片叫好。武垣之战他们输得惨痛,骄傲的重骑营队员全都记得,这段时间看了许多攻防之战的兵书,正愁没地方施展拳脚,拓跋朗就把夏训的计划送上来了。
叶延率先从谢灿的手里抽了一支竹签,是标了红的长签。他被分在了攻城一队。攻城队的队长是步六孤里。他看了手中长竹签,笑了起来:“里哥,那敢情好,前两日我刚刚研究了几样攻城器,趁着前半月全给做出来,倒是让让他们领教领教。”
步六孤里点了点头,他从未怀疑过叶延的能力。
贺赖贺六浑是守方领队,冲着叶延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行啊,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攻城的,走,咱们先找个地方圈地去。”
剩余的一队队员便争先恐后地将那竹签子瓜分殆尽了。
因为是攻防之战,并不需要考核队员体能,因此划分完阵营,各方队长清点了人数之后,上报拓跋朗备案,然后整个重骑营就可以浩浩荡荡朝着察汗淖尔深处,拓跋朗选定的那一处进发了。谢灿作为重骑营医官,也算是队员的一名,自然也参与了抽签。留给她的签字是一根短签。叶延本期待着谢灿能和他一队,却不想丘穆陵碎奚拿走了谢灿手里最后一支长签,他有些失望。
不过他很快就将那情绪掩盖下去,勾着步六孤里的肩膀,小声地商量起战略来。
贺六浑哪甘示弱,若是输了,他的队长就要让步六孤里做了,他连忙扯了谢灿,要商量防守的对策。
叶延的眼神微微瞟了过来一些,看着守方一群人头挤着头,谢灿瘦小的身子在那群大汉之间几乎被挡得看不见,沉默收回了目光。
六月中,两队就先后出发了。谢灿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猛,头两日,设计了下城池的结构之后,花了大约十天的时间,用土坯搭建起了一座迷你的城池,城墙一人多高,城外挖了半人深的壕沟。那土城方圆不过一里多,说是城,不若说是个半入土的城堡罢了。但是城外除了壕沟,更是陷阱密布,险象环生。
城外的陷阱乃是谢灿的手笔,这几日她看了不少的书籍,以八卦为势,试着造了这么个缩略版的陷阱阵。而叶延那里,除了每日偷偷来看谢灿这里的进度,更是连夜赶工,赶出了几台粗糙的投石器。
半月期限已过,攻防战正式拉开帷幕。谢灿在贺赖贺六浑的授意之下,有模有样地写了战书,递交给步六孤里,半日后,步六孤里带着五十人就把他们的小城堡给围了起来。
谢灿在堡内,堡中中空,八方各掏了小洞,仅仅容人观察外头的局势。她和贺赖贺六浑视察了一圈,步六孤里不过只将他们围了起来,但是由于两队的人数均衡,对于攻方来说,人太少了。要想围城,外头至少得是城内十倍的兵力。
贺赖贺六浑颇有些得意:“此般步六孤里必输无疑,他今年又不能做队长了。”
突然,东南角驻守的卫兵来报,说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物。谢灿知道叶延一定会做投石机,凑过去看了看,却发现,东南角那奇怪的器械她从未见过。
贺赖贺六浑问道:“那是何物?”
谢灿摇了摇头,她看得这种杂书显然没有叶延的多,那怪物长了一个尖尖的吻部,因为制作匆忙,整体看着十分粗糙,混在三四条小型投石器中尤为的突兀。
“叶延搞出来的什么东西!”贺赖贺六浑笑了笑,便又去看其他各个方位。
谢灿笑笑,不置可否。叶延总是能轻易知道她心中所想,不过这回他们不在同一阵营,她怎能让叶延如此轻易胜去
她说:“等他把那东西催动了,咱们再看。”说着又转头问堡内工兵:“挖得怎么样了?”
工兵们站在一人多深的坑洞里头,听见谢灿和贺赖贺六浑叫他们,探出头来道:“康长史、队长,土地已见湿了,很快应该就能出水了。”
谢灿看了看的东南那尖吻的车子,微微笑了笑,转头对贺赖贺六浑说:“且等着吧,才不能让叶延他们胜利呢!”
。
叶延坐在自己设计的攻城木车上,看着那圆滚滚的堡垒,这堡垒的形状融合了太极八卦,一看就知道是谢灿设计的,他看着那东南兑卦一处,眯眼笑了笑。步六孤里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他抬起头,轻唤一声:“里哥?”
步六孤里亦是盯着那堡垒东南一隅,没有做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长宽厚的手掌下,满是鼓励的意味,步六孤叶延笑了笑,继续盘腿坐在攻城器上,望向那小小的,却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地堡。
他低下头来,手中是一卷羊皮,用碳条粗略画了些草稿,仔细看来,正是那尖吻的攻城器械。他又在上面改了两笔,觉得不甚好,便又抹掉,重新修改。
攻城器是赶工而出,还未经过测试,按理论来说应当没有问题,但是实战能不能用,真不好说。
他拍了下|身下攻城器上的一个机关,器械咔哒咔哒动了起来,他又将机关掰回,攻城器应声而停。
步六孤里笑了笑:“还真不错。”
实际上这还是叶延第一次参加夏季训练,由于此前的冬训和夏训,并非是队员就可以参加,而是有严格的门槛,叶延总是不达标。步六孤里从不徇私,因为他知道,体能没有达标就来参加这种严苛的生存训练,很容易出岔子。但是这次的模拟攻防战,要求的战术远多于体能,从来做吊车尾的叶延反倒成了攻城一方的主力了。
步六孤里问叶延:“你觉得对方会用何种方法?”
守城、攻城,他们都是头一遭,基本只能按照兵书中的方式依样画葫芦地来一遍。叶延问步六孤里:“里哥,贺赖队长你比较熟悉,依你的看法,贺赖队长会用什么方式?”
步六孤里沉吟片刻说:“你觉得要去看贺六浑的想法?”
叶延哑然失笑:“好像是,看着阵型,大概是阿康的手笔了。”贺赖贺六浑从未接触过八卦,是绝对设计不出这样的阵型的。
地堡之内,被认为不学无术的贺赖贺六浑正缠着谢灿学习五行八卦的知识。谢灿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吊子,也就只能和他说说最基础的那些。这还都是同叶延一道看书讨论习得的。
贺赖贺六浑看着她摊开的羊皮卷,思索了一阵,问道:“搞不懂你们这弄的什么玩意。”
谢灿笑了笑:“你不懂,我看叶延是懂了。”
贺六浑将那两仪四象颠来倒去看了一遍,放下来说:“反正估计也就你俩懂。头大,不看了。”
谢灿将羊皮卷收了起来,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我在外头布下的阵是书里看到的,略做了些修改。不过那书叶延也看过,我不知道能挡他多久。”
恰在此时,地堡中挖坑的几名队员叫到:“康长史,队长,出水了!”
此处附近有片湖泊,想来地下的水位不会很低,果然没多久就挖到了。谢灿说:“我们把这水引到壕沟里头去,挡住他们。”
东南在八卦上为兑卦,属金。叶延把那奇怪的机器放在那里,说不定就是想用火克金之法。她能想到八卦阵势,叶延定然也是想到了。
贺六浑摸了摸后脑勺道:“有道理,相当于我们这多了条护城河!”
除了八方镇守的队员外,其他人齐心协力,挖出一条水渠,又架设了小型的水车,将井水从地下引入壕沟之中。
外头叶延正在研究新的器械,突然有人来报:“那边的沟里突然出水了!”
叶延远远一看,见那壕沟之中,果然开始漫水,那水位渐渐涨高,应该不多时就能将壕沟给淹没了。
步六孤里凝眉看着这一切,问道:“叶延,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叶延突然笑了起来:“里哥,别忘了阿康也是研究过八卦五行之术的人,她定然猜到了我们的战略。我敢保证她那城堡里头,肯定有台水车。”
步六孤里想到了当初武垣一役,他们就败在了城中的水源上,皱眉叹了口气,回去继续翻兵书了。
第一日相安无事,步六孤里并未发动攻势。半夜,谢灿起来换岗,执了箭站到东南的望风口上,夏夜的草原月如弯钩,星如点钻,虫声如鸣,地堡之中因为有水源,倒丝毫不闷热。
她凑近望风口,那台尖吻的机器在月色下显得冷冰冰的,尖嘴对着东南一隅。叶延显然看出了她将阵眼放在了东南。
她就着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手中的图纸,抬起头来之时,突然发现尖吻器械后面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他长得纤细,垂着头,在摆弄着什么,然后站起来,退后两步,审视那器械。
月光下,少年的身体尤为颀长,笼着淡淡的光华。地堡和营地之间的疯长的草丛挡住了他的一部分腿,夜露更是模糊了谢灿的视线。
堡内是水车滚动潺潺碎碎的水声,因为地堡封闭,显得尤为潮湿,倒像是回到了江南。
谢灿恍惚间好像是看见了谢昀。
她慌忙凑过去,扒着那窄小的窗口,想要看得真切一些。
四月初的时候,他们忙于退兵、应付丘穆陵部和二皇子的非难,谢灿甚至找不出时间去拜祭谢昀。草原之上,亦是没有拜祭一说。若有亡者,主人只会在帐前立一大幡招魂。军队里不允许出现这种东西。因此谢灿不过是就是寻了个空,自己躲在帐中唱了一遍祭歌,又很快被人拖去继续忙了。
莫非是烺之嫌她没有好好祭拜……
少年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远远地朝她微微一笑。
谢灿觉得心跳突然漏下了一拍,之后才恢复正常。并不是谢昀,而是叶延。
相比贺赖贺六浑这种大骨架子的胡人来说,叶延的身形确实瘦小了些,带着点江南的匠气,站在步六孤里或是贺六浑的旁边,像是一支没长开的小苗。
他的脸也没有贺六浑或是拓跋朗那样轮廓分明,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一丝的胡人血统。月华微微笼罩,又隔着上千步的距离,显得他的轮廓更加圆融。
夜深露重,茫茫草原之上,少年的身影很快被夜色掩去了。
谢灿深呼吸两口,叹息一声,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她这两天可能是太累了,竟然能把叶延错认成谢昀。但是这个想法一旦在脑中形成,竟然有些挥之不去了,她不住地在脑海里比较谢昀和叶延的五官、身形。
五官没有一处相似的,叶延的眉眼要比谢昀利落得多,谢昀的五官显然更加柔和。
身形……身形倒是有点像?都是颀长的,像是昭阳殿外亭亭的翠竹。此前在营中旁边总是有人可以比较,只觉得叶延瘦弱,单独看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瘦小。
他或许是睡到半夜起来看一眼器械,因此头发乱乱的,只是松松挽着。谢灿仔细一想,才觉得他的发质同那些长年在草原上游荡的胡人不同,较为细软柔顺一些?
此事着实是不能多想,越想越觉得叶延和谢昀总有那么一些的相似,再想,相似点就更加多了。
她摸了摸手中的羽箭,那羽箭上是软头,上头戳了印泥,谁若是被射中,那印泥粘在盔甲上,那日就算是“死亡”了。她把箭头探出洞口一些,瞄准了那尖吻的器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睛有些花了,才缩回来。又靠墙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天色渐白,来换班的士兵叫了谢灿,她放下箭,从东南退下来,下去休息。
地堡不大,半个月的时间五十人也只能将外头修得尽善尽美,里面实际还是很粗糙的。休息的地方仅仅铺了一层席子,靠近水车,有些湿凉。贺六浑丢给谢灿一条毯子,谢灿卷了,钻进了角落里,打算睡个回笼觉。结果叶延那月华之下的笑容不停地往她脑子里钻,越发和谢昀的脸重叠起来。
谢灿觉得有些烦躁了。她方才分明已经条条点点,在脑子里列举了两人的不同点,结果还是挡不住脑海里蜂拥而至的影像。
她翻了一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