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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长泽任西厂督主之前全在禁宫当差,内庭事物,大小巨细均经手,是以同宫中各司的老人都相熟。加之如今坐稳了西辑事厂的头把交椅,大权在握,他行事手段又毒辣,举世闻名,这人的命令,禁中之人是万万不敢悖逆的。
五公主是正经帝姬,然而离宫五年,在宫人心中的威仪的确远不及督主。
选嫁衣这档子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然这门婚事只是权宜之计,可毕竟公主是头回当新娘子,自然不希望将这种事拿给旁人经手。然而不愿意也无可奈何,相较于她这个帝姬,显而易见,针工署的嬷嬷们都更愿意,或者只能听厂督的话。
她面色稍稍一沉,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心坎儿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如鲠在喉。
厂督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少时便将嫁衣的花式纹路选妥当了。周景夕沉默着一言不发,俄而,只见他回首侧目看了她一眼,微微抬了抬下巴,轻声道,“过来。”
她扯唇一笑,有些讥讽的意味,别过头,视线落在六扇大屏风上,面色淡漠,没有任何动作。
嬷嬷们手里拿着软尺微微一怔,面面相觑颇为尴尬。施派来为公主做嫁衣的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能在大宸宫中平安顺遂地过上几十年,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是不能少的。公主这模样,虽然脸上不显愠色,可生气的意思却不言自明。
帝姬不过来,那就只能她们过去。厂督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朝绣娘们递了个眼色。宫人低眉颔首,复提步朝公主走了过去。
人到了跟前一揖礼,福身道:“殿下,您才回宫,奴婢们得先为您量一量周身尺寸。”说完直起身,其中一个便上前替公主解鹤氅。
然而还没等那丫头的指尖碰着金丝带,周景夕便轻盈一个侧身避开了。那宫婢一愣,纤细的一双手也僵在了半空中,抬眼望,只见公主朝她勾起个笑,声音出口不冷不淡,却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硬,“有厂督在,本将原本就可有可无,何必多此一举呢?”
话音落地,她视线稍转落在那着银白曳撒的男人身上,比之前更加漠然冷硬的口吻,“厂督向来无所不能,也无所不知,想必,要知道本将的肩宽袖长也不是难事。本将与玄机门的秦御司还有约,先行一步了。”
周景夕说完也不耽搁,直隆通地旋身便走。殿里一众绣娘吓得脸色大变,督主无常,阴晴不定,宫禁之中人人都要敬厂督十分,如此大喇喇驳督主面子,五公主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惴惴不安间,诸人不知所措,却闻督主沉声开了口,语调森森,“既然殿下不愿意让旁人替你量身,那就由臣亲自来。”
他语气不善,面上的神情却淡漠从容。皂靴踏着金砖上前,接过宫人手里的软尺一摆手,针工署众人甚至没敢看公主的脸色便纷纷退了下去。
朱漆菱花殿门拉开又合上,重重一声闷响,空气里浮起细微的灰尘。
周景夕脚下的步子顿住了,回首望,蔺长泽颀长的身躯立在飞罩前,殿外的日光透过隔扇的孔洞照射进来,他双臂上的蟒纹金线泛光,有种不可言说的威仪冷肃。面目背光看不清脸,直到他步子微动朝她走近,五官从昏沉处脱离,深刻得有些骇人。
她沉默地打量他,明媚的娇颜上表情冷淡,很快转过头,“厂督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说了,不想量。”
蔺长泽行至她身前,微垂的眸子里目光阴沉,“你又胡闹什么?”
周景夕勾起一个冷笑回望他,“胡闹?在督主看来,所有违逆你的事情都是在胡闹,是么?”她的唇微抿,明亮的眼睛里视线灼灼,一字一句道:“宫人这样怕你,怕到能视我于无物,这种情景并非我所愿,我所想见。”
公主的话语隐晦,可他是何许人,不消片刻便将她字里行间的深意顿悟得彻彻底底。他轻哂,看来这趟入大宸宫,给她的感觉不太好。宫人对她的态度虽恭敬有加,却绝没有达到唯命是从的地步。其实也不难理解,年轻人总是欲|望无边,时刻都希望掌控一切,野心抱负有时与心性无关。她决定夺嫡,立誓登上大燕皇位,所以要借他的手铲除异己,然而与此同时,她又忌惮他手中的权力,担心他的存在威胁到她自己的地位。
对于一个合格的储君来说,这个忌惮是明智的,可是对于他来说,她的想法有些幼稚,甚至有些伤人。
厂督半眯了眸子觑她,阴恻恻道:“路都还没学会走便急着跑了?殿下就不怕摔得粉身碎骨?”
周景夕漠然一勾唇,“我分明什么都没说,厂督这话未免也太重了些。”她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将他的说法否认得干干净净,“我今日不想量体,厂督既然连嫁衣的花纹都替我选好了,不如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什么都代过了吧。”
说不介怀是假的。大燕的女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周家的女儿傲骨天成,骨子里的骄矜倨傲是与生俱来的。她在人后能卸下防备毫无伪装,可是人前不同,她是帝姬,是这个王朝掌权者的女儿,宸宫诸人这样不将她放在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的确气恼,可气恼的原因大多在自己身上。回京数日,说收获也有,譬如从周景辞手下保住了玄武符,在女皇遇刺一案上小胜一局,可是这些都是拜蔺长泽所赐。他机关算尽运筹帷幄,几乎将她今后的所有路都铺好了,她不需要操心,不需要费神,只需要照着他的计划步步实施,似乎储君之位就能唾手可及。
可是她不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