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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张军抱着狗窝在水泥地上,睡了整晚上,觉睡饱了,肚子饿了,然后就起床,牙也没刷脸也没洗,也是没法刷没法洗,就来到了东市,找个位置坐下,叫了四个面窝两碗热干面,一口气干掉面窝,两口气吞光热干面,临走的时候又叫了碗热干面。
清晨的街市,照样人头攒动,热闹非常,早餐摊上已是座无虚席。人们低着头,忙着吃,忙着喝,吃完了就起身,喝完了就走人,下一茬就接着坐,接着吃,接着喝,哪管头顶的蒸蒸热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生生不息。唯独张军吃完了不走,还慢腾腾地挑完牙,岔开了双腿,抹了抹嘴,捏着鼻头,擤出清凉的鼻涕,啪的一声摔到潮湿的地面,再合上手掌,搓了三两下,掏出二锅头,拔掉瓶盖,插进喉咙,仰起了脖子咕咚咕咚喝光,然后放下酒瓶,呼出整团瞬间化为乌有的白色雾气。
吃饱喝足,他站起身,扔下五块钱的票子,举目四顾,紧接着低下头,轻轻扒开了风衣,斜眼瞄着腰间的军用皮带,那上面别着钢刀,那闪着青光的刀稳稳当当的。他掩上了风衣,叼上廉价的腊梅牌香烟,端上热干面,潇洒地走向街道对面。早餐摊的老板喊道:“找你两毛钱。”张军虽然听到了,但没有回头。钱,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迈着大八字步,摇摆着身体,小声地哼唱着。
到了法院的门口,张军放下热干面,指着狗说:“坐下。吃。”狗望着他,皱着眉头,晃动着身体,摇摆着尾巴,嗷嗷叫了两声,随即坐下来吃早饭。站得笔直的警卫,没有半点笑容,见是张军,点点头就让他进去了。他穿过安静的水泥地面,攀上大理石台阶,进入一楼的大堂,来到了院长办公室。进了门,反手扣了,跨上两步,瞅着张定山,一扭脖子:“出来。”张定山心里一紧,脸面上保持镇定,瞅着满脸通红的张军,严厉地喝道:“办公时间别来,有事回家说。”张军再扭了扭脖子:“今天就得把话说清楚,今天必须把事办了。”张定山摘下眼镜,扔到面前的办公桌上,缓缓走到张军跟前,偏着脑袋,打量着他:“大清早就喝酒?跟谁打架了?耳根子都红了。”
老子的眼神,张军再熟悉不过了,那就是带刺儿的藤蔓,看你等于抽你,他一阵儿哆嗦,那打小就有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就好比那血吸虫,悄无声息钻进你的毛孔,不知不觉藏在你的大脑,让你不痛不痒,却备受折磨,最后要你的命。那时候,自己就是温顺的羔羊,叫往东不敢往西,叫往西不敢往东,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无条件服从,完全军事化管理。但是今天,自己长大了,有信念了,而且战胜恐惧了,不但要把话说清楚,把事给办了,还要向老子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强中自有强中手,人不能忘恩负义。
他绷着脸,咬着牙,歪着嘴,瞅着张定山,已经忘了身处何地,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心中就记得那把泛着青光的刀。迎着老子的眼光,他没有胆怯,没有低头,而是绷紧了脸上的肌肉,慢慢挪动右手,偷偷撩开风衣,悄悄摸到了刀柄,抓紧了,猛地抽出来,凭着茫然的感觉,对着老子的小肚子,狠狠地捅进去了。
张定山刚见着儿子,就觉得不对劲,他那脸上腾腾的杀气,就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只是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敢跑到法院来杀老子,竟然如此迅速,这个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的人,爆发力是如此强大。刀锋刺破了他的皮衣,进入了皮下组织,先是嘣的一声,接着发出切包菜般的嚓嚓声。张定山闪电般地抓住张军的手腕,奋力往外推,以抵抗刀锋继续深入,再对着张军的胸口,扬手就是一记长拳,把他打飞了。张军弹出两三米远,撞到了墙壁,掉下来了,滚动三两下,脸朝下趴下了。跟着跑出去的钢刀,也撞到了墙壁,当的一声掉下了,落到了地面,蹦腾了两三下,发出哐哐铛铛的声音。
张定山弯着腰,捂着肚子,指着张军,破口大骂:“狗东西,你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张军坐起身,瞅了瞅钢刀,慌忙爬了过去,抓起钢刀,一个冲刺,跑到张定山跟前,举刀就往下扎。还没等他到跟前,张定山早已做好了准备,猫着腰,摆动魁梧的身体,转向侧边,挥动右腿,对准张军的小肚子,飞起一脚,张军就坐飞机了。他的整个身体,好似火箭弹破门而出,随着一声巨响,刀也转着圈飞出去了,还有那毫无规则可言的木屑。办公室的门口,稀里哗啦一阵响,就像下了场冰雹,落了满地的东西,还有人。张军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眼睛血红,头脑迷糊,竟然扭扭捏捏站起了身,但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往哪儿去。值班的法警闻声涌过来,把他按倒在地,拿手铐锁了,提了起来,推进了办公室。张定山已经缠好了伤口,端坐在办公椅上,看着法警,镇静地说:“放开他,让他滚。封锁消息。”就这样,张军被控制了两分钟的人身自由,马上重获新生。
他大摇大摆走出了法院的大门。一阵冷风吹来,他噗的一声,吐光了十分钟前吃的东西,顿时感到无比沮丧,对于自己有限的实力,生出无限的失望,话没说清楚,问题也没解决,其实也无法解决了,都成定局了。他把这些归结于自己的无能,他恨自己。坐在门口的狗,还在苦等,见到张军时,竖起了身子,趴在他的腿上,吐出血红的舌头,嗷嗷地叫着。他对着狗的脸,扇了两耳光,吼道:“回家。”狗随即调整了姿势,跟在他屁股后面,无精打采地走着。到了家,他把东西塞进提包,扛到背上,去姐姐家。狗还是闷闷不乐地跟着,这是他姐姐家的狗。丰满美丽的李学娟,站在门口叫道:“军军,你去哪里?吃了中饭再走啊。”张军头都没回,理都不理,他实在不想多看一眼,那张令自己作呕的脸。
张定山部队转业后,举着牌子满街斗人,光喊不写,原因是不识字,因此受尽了讥讽。这是文革期间的事。嗓子吼哑了,他坐下来歇会儿,觉得脸面丢光了,就下了个决定,读书,写字,学习文化知识。他从东家借来小学课本,从西家借来初中课本,从南家借来高中课本,从北家借来复习资料,在五年的时间里,两手不干庄稼活,埋头苦读面子书。农活就落在了老婆身上,以及没有懂事的孩子。
老婆忙完了屋里忙屋外,忙完了山间忙地头,男人女人的活一概包揽,不到四十岁,就驼了背了。只要能出个大学生,这算啥?这是事关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就是累趴下,累死了,又有啥大不了的?每当张定山要挑水时,他老婆一把抢过扁担:“读书。”说完挑起两只大木桶,出了门,一支烟的功夫,挑回满满两桶清水。每当张定山要烧火做饭时,他老婆一把抢过柴火:“写字。”说完就开火做饭。夫妻一条心,其利断过金,哪还有办不成的事。后来恢复高考,张定山一锤定音,考上了大学。上苍没有辜负他,还有他的老婆。大学毕业后,张定山被分到农村信用合作社当职员。他也挺开心,兢兢业业地工作,小心翼翼地做人,最后当了法院院长。这一切,并不是全靠他的勤奋,另外一个人,功不可没,那就是儿子的舅母顾慧兰。
令人惊讶的是,顾慧兰变成张军的舅母时,同样走街串巷搞批斗,同样大字不识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是,顾慧兰也是自学成才,也是一举中的考上大学,跟张定山一样的大学。不同的是,大学毕业后,她直接进了县委大院,不到两年的时间,成了机要秘书,八年后,爬上了县长的宝座。
这两个人的事迹,在当地当时可谓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人们往往指着子女的脸说:“你看你定山哥,大字认不到半箩筐,都能考上大学,你都复读两年了,还差三分,你去问问,问问你定山哥,肯定有啥窍门。”“你看你慧兰姐,人长得体面不说,读书多用心,晚上十二点才睡觉,你呢,天一黑就上床,还怨天怨地。”
张定山努力工作,稳住了自己的位置,然后把老婆孩子都接进城,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谁知道天长日久,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大女儿已经出嫁,老公是个吃皇粮的工人,育有一女,生活不富有,但衣食无忧。小儿子考上土山师范学校,正在读书,也不用操心,几乎没什么负担。这些根本不用张定山操心,他操心的是他老婆。他老婆跟普通农村妇女没啥两样,为人诚实,勤劳,善良,唯一不足的是,她不善于待人接物,木讷。这个缺点,在张定山看来是致命的,家里隔三差五,就有所谓的高官名人造访,进门就见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的院长夫人,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由此产生的误会举不胜举,让他伤透了脑筋,烦恼得很,连上班都挂记着家里的老婆,今天可别慢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