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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夜彻底沉下之前,终于找定了一家客栈,贺兰雪要了两间相邻的房间,又吩咐小二准备洗澡水。
在此之前,伊人随意地问起贺兰雪的名字,他想了想,随口回答道:“我姓白。”
伊人闻言道,“我有只小貂,也姓白。”
贺兰雪笑笑,不语砦。
“那我叫你……”伊人意识到自己的丫鬟身份,很识时务地叫了声,“白老爷!”
“我叫伊人。”她又说。
贺兰雪又笑,轻柔地看着她。
只是帽子压得很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鳏。
房间是隔着走廊相对的,贺兰雪先进了伊人的房间,在伊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极迅疾地查看了房间的摆设和窗外的地形,然后,他转头很理所当然地解释道:“防强盗觊觎老爷我的财产。”
伊人忙忙点头,谄媚道:“白老爷果然居安思危。”
“你先好好洗个澡吧,老爷我可不喜欢脏兮兮的丫头。”贺兰雪努力让自己自然一些,挥挥手,貌似嫌恶地丢下一句。
——房间没有异常,他略略放下心来。
伊人又点了点头。
她也想好好地洗个澡了。
贺兰雪出了门,很周到地为她合上房门,然后站在门口小心地听了一会。
只听到门里隐约有了水声,这才转身走到楼梯口,招手叫来店小二,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嘱咐他去买几件衣服,又很详细地说了说衣服的样式颜色。
叮嘱完,他又重新回到房门口,正准备转身回自己的房时,却听到里面隐隐地传来抽泣的声音。
伊人在哭。
贺兰雪心中一揪,就像被针冷不丁地扎了一下,痛得厉害。
伊人在哭,为什么要哭呢?
除非,是失去了什么。
是小葵吗?
小葵和凤九现在怎么样了,贺兰雪并不知道,自然也不能直接开口问。可是见伊人这个样子,便能猜到他们一定身在险处。或者,根本就已经……
贺兰雪心乱如麻,又是恐慌又是担心又是愤慨又是心疼,他在那里站了良久,垂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轻轻地合拢来,握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里去。
他怎么能容忍,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独孤息,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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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的心情本来已经平复了,只是在脱衣服的时候,小葵留下的衫子掉在了地上,免不了触景伤怀。
小葵还那么小,再过几个月才刚刚满三岁,那么漂亮那么伶俐,就被坏人欺负,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如她们所说,在冰冷的河里……
伊人下意识地拒绝这个说法,她坚信小葵还活着,母女连心,她能感受到小葵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可是,在哪呢?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这样一想,伊人真是说不出的伤心难过,蹲坐在浴盆里,哭得唏哩哗啦。
她自然不知道外面有人在听,也根本没有掩饰或者抑制的企图。
直到哭累了,洗澡水也冷了,她才抹着眼睛,抽抽噎噎地爬起来,随便擦了擦,头发湿漉漉地披下来。
然后,她听到敲门声。
伊人随手将床单裹在身上,悄悄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外面并没有人,只有一套整洁干净的衣服。
她将头探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这套衣服确实是放在自己门前的,这才伸手去拿。
……厄,是白老爷准备的制服吗?伊人想。
再一细看,那衣服竟然挺好看,而且深的她心,就是那种简简单单,却剪裁得体的长衫,没有那么多带子啊配件啊扣子啊,腰间束着一条布带,利索方便。
穿好衣服,她将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马尾,然后过去向自己的新老板报到去了。
——上岗第一天啊,态度很重要。
……
……
……
……
白老爷的门并没有上锁,伊人轻轻地推了一下,便开了。
白老爷在屋里还是戴着帽子,闲闲地做在桌边,正打算为自己倒一杯茶。
“我来我来。”伊人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赶紧拿起水壶,便要显摆自己的‘感恩戴德’,哪知这种事情是在做不到,笨手笨脚地冲到桌边,脚哐当一下撞到了椅子,连着茶壶一道倒了下来。
好在贺兰雪反应迅疾,已经用手稳稳地拖住了她的手臂,然后又极快地松开,低头轻声道了一句,“小心点。”
“厄。”伊人窘了窘,赶紧站直,就当什么事
都没发生过,继续装模作样地为他斟茶。
她可不能被他辞退。这份工作,能让她在京城里活下来,让她守在阿雪的身边。
倒,没水。
再倒。还是没水。
最后将茶壶翻了一个底朝天,又摇了摇,终于有一片茶叶从壶嘴里流了出来。
“咳咳,白老爷,我去添水。”伊人又是一窘。
本来想着,如果壶里的水还够一杯,就能倒杯茶道一声晚安闪人了。看来,想偷懒是不成了。必须老老实实下楼打水……
“恩。”贺兰雪端着架子哼了声。
伊人赶紧转身,又屁颠屁颠地朝外跑去,以表现自己卓越的执行力。
只是她转身的动作太大,又带动了装着茶杯的盘子晃了晃,朝地上摔了下来。
不过,伊人并不知道。
贺兰雪已经眼疾手快地接住盘子,然后轻轻地放回原处。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背后。
出门口的时候,又一脚踢到了门槛。
——也不知古代的人,没事装个门槛干什么。
贺兰雪看着心惊肉跳,怕她摔倒,茶壶打破后扎到手,他立刻站起来,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好在伊人只是磕了一下,又站稳了,重新直起小腰板,只是听到后面的风声,她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老板。
贺兰雪与她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他极轻松极随意地伸出手,从她的肩膀两侧绕过去,很自然地挽起她尚带湿意的发丝。
“你发髻松了。”他说,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动着,将发髻重新挽好,再也不似刚才那般松松垮垮。
——那个伊人,这么久都学不会梳头发。
贺兰雪将手垂下时,唇角不由得逸出一丝浅笑来,只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伊人却怔怔地看着他胡子后面的那轮熟悉的弧度,呆了半晌,然后猛地转身道:“我去添水。”
贺兰雪安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远。
真不能让人省心啊。
——真不知没有他的日子,她是怎样过来的,一定……一定吃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苦。
想起方才伊人急于表现、怕被他辞退时的样子,贺兰雪又觉得好笑,好笑且心疼。
好在老板是他,若是其他人,这样的丫鬟只怕早辞退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如此看来,你这辈子,也只能跟着我了——
伊人,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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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将晚时,裴若尘也回到了客栈。
小葵没有大恙后,他将小葵交付给一个寻常的村户人家代为照顾。
离开的时候,小葵一直抱着他的胳膊唤着‘爹爹’‘爹爹’不肯撒手。
小而柔软的身体带着孩子气的无助,贴在他身上时,让裴若尘忽而产生一种奇怪的责任感。
伊人的孩子。
伊人与贺兰雪的孩子。
他心中泛起疼爱,低头摸了摸小葵的头,微笑道:“放心,爹爹不会丢下你的,很快就会回来。”
小葵抽泣着,泪眼朦胧地瞧着他。
小小的年纪,还不懂得分辨人的美丑,却觉得此刻微笑的爹爹尤其好看,记忆中那个款语温柔的爹爹也是好看的。可不知怎么,又有点不一样。
面前这个爹爹的笑,似乎比记忆中更美些。是春日和小新玩闹时,从湖边拂过的风。
可是,小新又是谁?
小葵的念头一闪而过,重新消失在不见了的记忆后。
他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
“爹爹答应过的,一定不会丢下小葵。”她重复着说了一句,一双酷似伊人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
裴若尘点点头,伸出小指头与她勾了勾,“一定。”
……
……
……
……
回到京城后,大婚时的喧嚣热闹已经消褪干净,京城重归平和的静谧。他踏过长街,远远地看见了夏玉依旧挺直跪立的身影,却并未靠近,脚步一转,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离开一下午,伊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应该还在京城里,待回客栈房间把小葵留下的证据全部销毁掉,再去找她。
虽然看着她受苦,对裴若尘而言,也是一种受苦。可如果不亲眼看着,他更会心神不宁。
这样想着,他已从客栈的楼梯走上去,在经过二楼的走廊时,他听到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在房内乖乖巧巧地叫了声:“白老爷,喝茶。”
他愣了愣,顿住脚步,细一听,却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恩恩,茶泡得不错。值得表扬。”
那决计不是伊人的声音。
裴若尘苦笑了一下:大概刚才想着伊人,才会听成是伊人的声音吧。她此刻还不知道在京城的哪个小巷里沮丧呢,又怎么会在客栈?
他抬步从门口走了过去。
待他转过拐角,门吱呀一下开了。
伊人小心翼翼、神情傻乎乎地捧着一壶茶,越过走道,跨进了对面、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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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逐风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流园,躺在自己的床上。
床前纱帐微荡,旁边也没有其它人。似乎没有人料想他会这么快醒来,房间里安静宁谧。
他敛了敛神,活动了一下近乎僵硬的四肢——见鬼,也不知躺了多久。全身麻木。
他索性盘腿坐在塌上,闭目调息了一番,待重新睁开眼时,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流逐风挑挑眉,警觉地问道:“谁?”
纱帐被轻轻地撩开,一个修长清秀的身影侧身走了进来。
流逐风将身体往后一仰,手随意地撑在左右,淡淡问:“小色色,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柳色。
四年前他来流园寻母,在阵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让独孤息心软,在他晕倒的时候将他带进园里,却在他醒后悄悄地离开了。
她执意不肯见他。
在流逐风心中,则早把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倔强少年当成了继子,一口一个“小色色。”
“我每天都来,自从你被送回流园后,我就知道你会很快醒过来的。而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躺足一月。”柳色坐到流逐风的床侧,轻声道:“已经四天了,加上路上的时间,你已经昏迷了七日。”
七天?
难怪全身僵硬。
也不知师父到底使的什么手法……
“如果今天你再不醒来,我只能独自行动了。还好你醒了。”柳色舒了口气,又说。
“咦,小色色要做什么?”流逐风坐直身体好奇地问。
柳色却一脸铁青,“不要叫我小色色。”
流逐风笑笑,不辩也不争,“你有什么行动?”
……
……
……
……
四年前柳色刚入园的时候,流逐风只觉得那小子倔强而阴沉,并无多大好感。可是在单纯如流园的地方呆了四年,他眼中的阴沉渐渐散去,但是倔强却越来越严重了。
“和你一样。”柳色又站起身,将旁边的衣服扔给流逐风道:“赶紧穿衣服,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师父要动手了?”流逐风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恩。”柳色点点头,眼中的神色复杂至极,“我也是偷听到的,十天后,母亲就会动手。”
“可是,师父到底想干什么呢?要怎么样才能证明她想要的结果呢?用剑指贺兰雪,问他要江山还是要伊人?”流逐风自认聪明绝顶,此刻也不免迷糊起来。
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部放在那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连接它的线,更不知道线会指向何处。
“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流园,只是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只言片语,说事情将全部结束,又说到什么墓地,还说……还说,经此一事,无论结果如何,夫人大概都要永远离开这里了。”柳色的神色黯了黯,继续道:“你刚才说贺兰雪与伊人,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流逐风一头黑线。
搞半天,小色色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说自己的母亲要走了,所以着急着前去阻止而已。
“我简单地解释吧,师父不是常人,她从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来的,只因为一股执念才到这里停留了二十年,如今,她的执念即将有了分晓,她又要重新回到那个奇怪的地方去。”流逐风三言两语说明道:“总而言之,我们不能让她回去。必须把她好好生生地留下来,不让她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在流园好好过日子。”
这一次,轮到柳色一头黑线了,“谁跟你一家三口?”
“小色色~”流逐风涎着脸凑上去,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你放心,爹爹会好好疼你的……”
后面的话,被柳色一脚踢进了肚子里。
“你再敢打我母亲的主意,我就宰了你!”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然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穿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流逐风捂着肚子呲牙咧嘴了一番,口中抱怨着现在的后辈没礼貌,心思却已经转
向了别处。
师父到底想干什么呢?
那个不知真假的贺兰无双,又想干什么呢?
贺兰雪与伊人他们,到底还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真让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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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夜,最是变幻。
一夕之间,便可变得面目全非。
多少权力交替、风流韵事,快意恩仇都在破晓前,一一上演。
夏玉抬起头,看着头顶的一片璀璨的星空,神色还如当初那般淡然,只是,落寞已经慢慢地侵袭上来,蒙满眼眸。
——她不会来了吧。
至始至终,冷艳就不曾爱过他,在经过这种种种种后,他又怎能奢望,她仍然会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他低下头,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慢慢地冷了下来,可是身体依旧没有动。仍然执拗地跪着,跪得笔直。
夜露更浓。
月亮似乎突然被云遮掩了,一团阴影突然压了下来。
他复又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