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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夕临睡前,还念叨着圆明园里白皑皑的冰湖。
立冬已至,要不了多少日子,飘飘扬扬的大雪便可以落满那芦苇湖畔,到时候拉着宫里的两小太监去湖上散散步,也是有趣的很。
一觉昏沉,再醒来时眼前像是有白茫茫的一片。
咦?是下雪了吗?
奕夕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绣帐外的窗景,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床榻之上——那亮堂堂的白光,是井口上方的太阳。
身体轻飘飘的,却又不像是浮在水里。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变化,下意识地想唤一声皇额娘,忽的井口有个水桶放了下来,没头没脑的坠了下来,像是碰触到什么硬物一般猛地上抬。
井口一个小太监的脸冒了出来,眯着眼像是在辨识什么,下一刻惊惧地嚎哭了起来。
我这是……殇了?
奕夕这时才发现,自己裙子下面空荡荡地,有种奇异的空荡感。明明是泡在冰凉的井水里,却丝毫没有感觉。
只是午睡了一会儿,怎地自己掉到井里了?
几个下人随着那小太监的嚎哭声冲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井里泡的发胀的小身体捞出来,奕夕跟着飘起来,看着皇额娘跌跌撞撞地甩开一众人的搀扶跑了过来,看着四弟和三妹跟在她的身后痛哭失声,看着皇阿玛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扶着母后在一旁满脸怒色。
手指想要触碰他们淌着眼泪的脸颊,却只能径直地穿过去。
那一天是十一月初八,快下雪了。
母后拿着她殇前穿着的衣裳,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朝北方拉长了声音一声声地哭念着她的名字招魂。
白无常站在奕夕的身后,却不能带她走。
“你退下。”奕夕只是淡淡道,她执念太深,不肯就此放手。
黑无常见惯这种不肯往生的孩童,只是嘱咐几句,径自拉着白无常离开。
他们把她的身体安放在正寝南窗下的床上,角柶楔齿,燕几缀足,殓衾覆尸,东设酒食相待亡魂。
奕夕坐在床帐旁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下,满腔的酸苦。
怪不得母后说自己年纪小,还饮不得酒。
如此酸辛的东西,为何他们天天喝下?
丧事一一完备,夜色逐渐昏沉,红烛上上下下布满了旧室,映得窗纱上都有点点的红光。
奕夕时时刻刻跟在母后身边,哪怕不能触碰也竭力与她靠的近些,看着她痛哭一天,再同那些侍女们送她睡下,自己穿着一身缟素,沿着朱红的宫墙没有方向的走去。
来来往往的宫婢,或哭或睡的弟妹,生前的一切,都从此与她再无关系。
一只手却突然放在她的肩上。
奕夕回头一看,却是生前曾见过的孝慎皇后。
她两年前崩逝,自己也跟着母后前去哭过丧,没想到如今还能见到。
“奕夕。”孝慎皇后看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那年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八岁呢。”她低下头,轻轻抚了抚奕夕的发。
“您,一直都在这里?”奕夕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不变的容颜,和式样略有些偏旧的宫服,略有些迟疑地问道:“那那些……亡去的人们,都和我们一样,变成了鬼魂吗?”
“并不是的。”孝慎皇后温柔笑了起来。
“老去的人们心中的执念越来越小,在死后于世间弥留七日,便也同无常下了阴界,再度往生轮回。”她望着穿过她们的提灯婢女,轻轻叹了口气:“只有那些不肯离开的灵魂,才会留在世间,独作鬼魂。”
“那……我,是怎么死的?”奕夕看着她,犹豫了下问道。
“你啊。”孝慎皇后的脸上露出悲喜难辨的神色,道:“你是因为你娘亲死的。”
“什……什么?”奕夕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额娘,不,应该叫皇额娘了。”孝慎看向远处,轻轻道:“她十四岁入宫,十六岁为妃,十八岁晋为贵妃,这般的待遇,大清之前几代的皇妃都不曾有过。”
“一个妒字,便可以写无数的故事。”
孝慎陪她,走完了之后的十五年。
头七之后,黑白无常又来找过她一次,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宫里大大小小的冤魂怨鬼无数,却都忌惮孝慎的身份,不敢造次,也让奕夕得到片刻的安宁。
奕夕却不肯信自己便是这么亡了,执拗的留在宫城里,溜到御书房陪着兄长们一同读书写字,跟着父皇在朝廷上听着鸦片挑发的战事,虽日月精华便可续她魂魄,却执拗如生人一般也要睡眠饮食。
她渐渐地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虚实,却不敢在母亲身边现身,怕惊着她的病体。
紫禁城的乌鸦太多,奕夕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