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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见汪直嘴唇微干,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递到汪直面前,才慢慢道:“虽然罪责还在,但我做的瓷器能被这天下的九五至尊收藏,于我爹而言,应算是安慰。”
汪直接过新斟的热茶,刚抿了一口,便听到沈瓷的话,抬起头问:“你爹?”
他以前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事。
“对,你看我名为沈瓷,便知我爹是如何痴迷于瓷器了。”沈瓷的面上仍是笑着,但提及往事,语气难免一沉:“我家原本是景德镇众多瓷坊中的一家,我亦是从小耳濡目染,情结难解。原本日子并没有什么波澜,但有一日,原本想要杀掉淮王的刺客取了我爹的性命……此事以后,兜兜转转,我才有了今日际遇。”
汪直气息一凝,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与朱见濂的际遇,想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曾经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去查,但是他没有,他不是纠缠过去的人,亦不在意她曾经的枝枝蔓蔓。但此刻听她提及旧事,依旧耐不住心头凛然。
沈瓷明澈如水的眼波里掀起阵阵涟漪:“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提醒自己,我爹的遗愿,便是做出最精美的瓷器。‘精美’如何定义,‘最’又如何定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从前有一个人告诉我,要想流传于世,就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陶瓷精品,得去除‘匠气’,多些‘灵气’。那人是个不懂陶瓷的外行,可我一直记着这话,从未忘记。”
她说到此处,忆及同小王爷生活在淮王府的两年,已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对他生出了情愫,却知晓,她能有机会潜心制瓷,向孙玚先生习得一流的画技,与小王爷密不可分。
汪直心有触动,看着她眼中盈盈泪光,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沈瓷吸着鼻子笑了两声:“不知不觉说这么多,让你见笑了。其实这么多话,归结起来就只有一句。方才说的上下双彩结合的瓷器,我虽有顾虑,但无论多难,无论之前有没有人做过,我都会竭力一试。”她顿了顿,望着手中素净的瓷胎,喃喃道:“久了便明白,制瓷,便是我制一半,天制一半,成或败都是偶然,也都是必然。”
汪直捏着她瘦瘦窄窄的肩膀,一股柔软的情绪在心中漫开。她头一次对他敞开心扉,泪与笑都豁出来。那两颗清澈明晰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则是沉沉帘幕。她着一件灰黑色的简便男装,肤白如雪,素净如一幅水墨画。他想要抬起她小小坠坠的下颏,再细细看她的眼睛,手伸出去的刹那,却变了念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如同安慰。
他想说,她能告诉他这些,他挺欣慰。可嘴拙如他,话到嘴边却觉得矫情,静了半晌,又恢复本性,扬声肆意道:“怕什么,汪哥哥替你坐镇,这什么釉上彩釉下彩,都不是问题。老天爷那一半,一定给你成了!”
沈瓷展颐,几语诉出,觉得通体舒畅,方才尚存的顾虑亦在汪直朗朗的言语中消散。两人站起身,漫步至屋外,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见郊外山峦,仍是一派郁郁苍苍之色。她转头看看身边的汪直,广袖当风,衣袂翻飞,顿觉湛然安心、万籁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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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沈瓷潜心投入新瓷的研制中。
因为大多彩色颜料在窑炉的高温中会颜色失控,她若要配置新的色料,就需要采用不同矿料配比,提炼出多种彩料。这件事,她从前在御器厂便尝试过,也有从前相识的几位御器师的配比可参考,尚不算难事。难的是,这些彩料都需利用精选的特殊矿粉,提炼成本比黄金还贵,且因为提炼的成功率极低,如今已不在御器厂的她,经不起太多次失败。除此以外,釉下青花以何种形式呈现,两次入窑该如何上釉,画瓷时该采用怎样的笔法……诸多以前从未涉足的问题,一一浮现在面前。
传统青花,呈色单调。而她想要做的,便是将釉下淡雅的青花和釉上艳丽的五彩相互融合,其间需要的探索和试验,耗费心力巨大。
民窑里色料有限,沈瓷几乎把万贵妃赐给的所有赏赐,花在了购置彩料上。她琢磨着青花应该以何种形式呈现,思前想后,还是将青花作为轮廓及虫禽的羽毛,最为恰当。
想到这一层,她便开始着手绘制图样。以彩色为主,而青花则起填彩、点彩、加彩之效。
因为有万贵妃的口谕摆在那儿,汪直帮她调来了几个窑工,又从画院寻了两名画师,遣来帮助沈瓷。这两位画师的蓝本曾多次被御器厂采用,也算是适合绘制瓷画的。
沈瓷在画院时,曾因为是孙玚先生的学生而小有名气,这两位画师也听过她的名字,虽不讨厌她,但给宦者打下手,总归会激起文人的傲慢。
“不过是画瓷而已,同画画没什么两样。既然有贵妃娘娘的口谕,我们不会推辞,但不需你教我们什么,我们自己便能驾驭。”两位画师如是说。
沈瓷犹豫了一下,想要叮嘱些什么,料想他们也不会听,便只说了她对此种新瓷的构想,其余索性便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