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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时锦醒过来,视线所及,仍是昏暗的。眼睛慢慢上抬,对上一双低下来的眼睛,寂暗灰败。又过了半晌,徐时锦发现自己被沈昱抱在怀中,她枕着他的腿沉睡,而身下的颠簸,一直断断续续的。
“今天是哪一日?”徐时锦哑着声音问。
沈昱低眼看她半天,平静相告。
徐时锦怔了一下,忽而坐起,忍着头痛的感觉。她起的急,发间唯一一根金镶玉簪子叮一声响,从她松挽的云鬓间跌落。沈昱伸手去接,冰凉的簪子落在他手中。同时间,徐姑娘云绸一样浓密乌黑的发丝,散落于他掌中。
惊鸿一瞥下,徐姑娘肤色莹白,眸子幽黑,发丝从她冷色面颊上拂过。
她伸手去碰窗子,掀开,外面杂乱扬舞的雪花飞入,溅入她眼中,湿润寒冷。
漫天雪落,世界遍染成灰。
徐时锦看着鹅毛般越下越大的血,良久不语。
后方伸出一只斯文修长的手,帮她关了窗。徐时锦回头,沈昱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他望着她,脸庞安静而俊朗,却在她望来时,露出一个略微嘲讽的笑。他柔声,“你怕什么呢,小锦?我们仍然在通往邺京的路上。就算你晕过去了,就算你三日不醒,我也依然没和你对着干,没有说‘你想去邺京,我非要走跟邺京相反的路’。”
徐时锦哑然无作答,她在出神,想着江州那边的事。按照沈昱给她的日子来看,她昏睡了太久,纵是心有余,力也不足。本来就没将重心落在江州那边,如今那边也许出了事,徐时锦也只能默默想一想,猜一猜。谁让她的时间太少,没法顾忌太多的事情呢?
想着这些事,徐时锦垂着头,半天没应声。
沈昱渐觉得愤怒,他咬牙,“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徐时锦眸子清静,如她往常那样。她轻声,“你哪有那么高尚呢?你没有与我作对,是因为你也想去邺京啊。邺京聚集天下最好的大夫,只有在那里,我的病,也许才有几分希望。我要去邺京,你也想去邺京。你又为什么要与我反着来呢?”
她文文静静地说话,慢条斯理地说话。
但是她一醒来,伴随着巨大的欢喜的,是巨大的恼怒。
沈昱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他握得她手痛,可看到她皱眉,他一点也不在乎。沈昱压着声音,“是,你什么都知道!你全部都知道!你那么聪明,你是最聪明的!而我,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样,被你指挥来,利用去?你却一点也不在乎?徐时锦,徐姑娘,你到底有没有心?!我沈昱在你眼中,只是供你玩乐、供你打磨、供你雕琢的玩具,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心吗?”
“你的病情,一直隐瞒我!若非你这次忽然晕倒,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心心念念着复仇,心心念念要把太子拉下马。我算什么呢?只是因为我尚有用,你才留我在你身边吗?”
“那个老大夫也被你赶走!你自觉活命无望,连治疗都不在乎了。你夜中不睡,长夜无眠,就为了不让我怀疑。你竟从来不跟我说!”
“徐时锦,你把我当什么?是不是等太子落马,等我的利用价值没有了,你就要跟我分道扬镳?!”
“我竟不知道你私下与我母亲书信往来,把我的未来都定好了!徐时锦,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便是一条狗,被你呼之而来挥之而去的狗,这么长的时间,也得有感情吧?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我那么在乎你,我一心想着你!你却不当回事!你只想复仇,宁可透支生命你也要复仇。在乎你身体的人,只有我……可就连这个,你都不告诉我。”
“徐时锦!我告诉你,我再不会为你利用。等到邺京,我去带你去看病!什么复仇,什么太子,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关心。”
“不。”徐时锦脸色白得过分,在他焦怒中,她神情始终平和。她的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她在沈昱惊怒的目光光,一字一句道,“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我怎能放手?我要刘望死,他就必须死。在我这里,他的死,比一切都重要。就算是你,也别想破坏。”
“……”他握着她的手,松了下,似怔忡。但很快,沈昱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他要再说什么,徐时锦抬起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贴上他嘴角,掩去了他要再说的话。
徐时锦温声,“沈小昱,不要生气,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你知道不是那样的,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正是怕你难过,正是知道你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生命,我才选择隐瞒。前路茫茫,我也看不到路。我只想在我能力所及,让你开心一点。我不会利用你的,永远不会。”
他望着她的眼睛清黑明亮,喉结动了动。
许久,他弯下腰,将她的身子搂入怀中。这正是他的小锦,永远理智,永远温柔,永远不跟你的情绪走。她从来不跟你生气,就算你说再恶劣的话,她也能找出最关键的来听。
她不想他难过,所以对他隐瞒病情。可她有想过,他知情的那一刻,该怎么办吗?
沈昱搂着她,颤着声音,求道,“小锦,我们不要管太子的事了。我们去给你看病,好不好?我求求你,好不好?”
徐时锦摇了摇头,柔声,“我的人生,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刘望必须死,这最重要。”
“那我呢?!”他手抓着她的肩,眼眸微红,恨声,“我呢?你的人生没有遗憾,我算什么?”
“我唯一的遗憾啊。”徐时锦仍在轻轻笑,她抬起手,抚摸他的眉眼,恍惚又眷恋,“我把所有人的恩怨,都能解决。独独留下你。因为我还不起啊。”
她遥想自己与沈昱母亲的通信。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沈昱母亲对她有疙瘩,在她“死”的那时候,怨气放下了许多。当得知她还活着,沈昱母亲就忍不住与她通信。
有沈家那个大网在,有沈昱在,徐时锦不太担心被发现。而且被发现又如何?陛下那里,她也有报备啊。
收到沈昱母亲的信,徐时锦何等惶惑。她感觉不自在,心跳不正常,这个旧时照顾她的伯母,怨恼她很多年、不与她见面的伯母、沈小昱的母亲,竟主动问起她。
徐时锦是极为理智、极为克制的一个人。她对谁都细声细语,实际是对谁都不往心里放。但其中,绝对不包括沈昱的母亲。她以为,伯母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收到伯母的信,徐时锦瞬间落泪。
她怀着虔诚的心,小心翼翼与沈伯母回信。她发挥她的所有才能,让沈伯母展信愉快。
直到沈伯母在信中问她,“小锦,你和昱儿,什么时候打算回邺京?什么时候打算成亲?快一点啊,毕竟在昱儿这一代中,比起他的弟弟妹妹,他已经落后太多年了。”
徐时锦瞬间清醒。
从梦中惊醒。
她不会嫁沈昱的。
绝对不会。
自她得知自己身体状况的那一刻,沈昱对她再好,她都不会嫁他。
就算治,真能治好吗?徐时锦与老大夫商量的结果,是太不乐观了。沈昱被她误了那么多年,她怎么能再把他继续误下去?
他有自己的家人,他不是一个人。就算说得乐观点,就算徐时锦活得好好的,她的身份问题,短期内,三五年内,都不可能解决的。即使太子死了,即使把一切的罪推到太子身上,徐时锦没有身份,还是没有身份。陛下的金口玉言,圣言无悔,并不只是说说而已。陛下可以允许徐时锦活着,但绝不会允许徐时锦在他眼皮下活着。
在她父母去世后,沈家人对她那么好。一度时间,徐时锦觉得沈家才像是自己的家。她怎能自私的,让沈昱脱离沈家,让沈伯父沈伯母他们,难过伤心?
徐时锦不知道沈昱有多喜欢她,有多爱她。她有时候觉得,沈昱一直等她,未尝不是一种执念。她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她心机叵测,她手法狠毒。也许等与她近距离接触,他对她的执念就会淡下去。就会觉得,徐时锦也不过如此。
徐时锦可以离开,沈昱可以回归家族。
这是徐时锦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但是,当沈昱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声,“小锦,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欺负过你。为什么你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你要拿来欺负我呢?”
徐时锦的心,一道狰狞的口子被撕开,冷风灌入,疼得她一瑟缩,鲜血淋淋,抽=搐不止。
他抱着她的身体,时冷时热。他苦苦求她,“我们去看病,好不好?不要管太子了,好不好?”
徐时锦伸出手臂,抱住他,抱住他颤抖的身体。她表情淡淡,像一张空白的纸,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锦,你说话啊!”他看向她。
徐时锦靠在他怀中,似无力。她抬起眼,说,“不好。”
沈昱嘴唇轻轻颤着,数度,他的眼眶变得湿润。他咬着牙,徐时锦以为下一刻,他就要冲她发怒,就要吼出声。可他只低低笑了一声,哽咽声扭曲。他颤着手抱她,将头靠在她肩上。
无声无息。
徐时锦感觉到脖颈的湿润,和肩头的潮湿。他弓着背,身体颤抖着,低声,“好。你要什么,我总是给你的。但你要答应我,他死后,我们就去看病,找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再瞒我什么了,小锦。”
也不行啊。
太子死之后,徐时锦就不能在邺京呆下去。她哪能把陛下当死人呢?最好的大夫是御医,御医在宫中,哪里会给她看病?就算她活到那时候,她也一样要走的。
但是徐时锦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心,在他落泪时,轻轻悸动,又麻又痛。
徐时锦眼中,也有了泪意。马车颠簸摇晃,她下巴磕在沈昱肩上,目光盯着紧闭的窗子。
她在想,“我好像,喜欢沈小昱了。”
这样想的时候,悲伤更加无法控制。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百转千折,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场大雪,下得浩荡,天地间纯白一片。雪声和风声交织着,席卷天地,留一片诡异的、可怕的安静。
越来越烈的风雪中,沈宴半跪在地,刀握在手中,他垂着眉目,一言不发,仿若对周身情形,一点感知都没有。但他的五感大开,能感觉到在自己没力气动作的这刻,周围的人在排成阵,调整阵型,摆出最适合猎杀的队形来。而他的属下,被拦在十几丈外,已处于下风。
在他感知的时候,体内内力越来越紊乱,血液纷乱,到处冲撞。冷热两种极端的感觉,在他体内同时产生。蚁噬般的痛感,也在爆发,折磨着他的神经。内力越是冲撞,痛意便越厉害。他几次握住刀柄,又几次松开。
此日,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他淡漠地想着。
眼前视线一下子黑下去,耳朵也听不到声音。沈宴却仍静然而跪,面上丝毫不显。当他再次能看到,再次能听到时,他听到刘泠厉声喝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铭山平静道,“阿泠,这与你无关。走到此一步,我们与沈宴之间,已是不死不休。如果他活着,定然要我们死。我们为活下去,当然也需要他死。”
刘泠站在沈宴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所有即将的危险。她白着脸,闻言瞪大眼,表情有一瞬空白。
沈宴没有要他们必死。
因为她求情的缘故,沈宴说可以给准备时间,可以先入京,再求情。
她求自己的丈夫,不要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
可是她到底做了什么?!
沈宴答应了。
她的父亲却不答应!
“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为什么你们非要杀他?爹,他是你的女婿啊!你们坐下来谈,会有别的法子啊。沈宴不会对你们下手的,真的,我保证!你们放他走吧,他不会……”刘泠颠三倒四地求道,摇摇晃晃,她向前走了几步。
她的身形,在风雪中晃了两晃,面色苍白,神情木然。
刘泠从来没承认过沈宴是广平王的“女婿”,她从来没有让沈宴改口叫她爹“岳父”的意思。她恨着这家人,她不愿与这家人沟通。她还跟沈宴说,这是最后一次,她再不想回江州了。
刘泠母亲在她幼年时死去。
之后,她从未在广平王面前掉一滴眼泪,她从来没求过广平王任何事。少年时,她与广平王意见不合,她被广平王用鞭子打,可她硬是扛着,没有一滴泪,没有一声求饶。
可是今天为了沈宴,她的骄傲坚持,溃然倒塌。
广平王望着她,却淡声,“阿泠,你没有弄清楚。沈宴不是会放过我们,他是放过你。他不会救我们,他只会救你一个人。爹也是被他逼得没办法,你要理解爹。过来吧,你过来,还是爹的女儿。爹不想对你动手,你不要逼爹。”
刘泠怔怔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她突然惨然而笑,捂住脸。
她怒道,“沈宴什么都没做!你们就要下杀手!还说什么逼不得已,还将自己放在正义一面上……狗屁!都是狗屁!我理解你?我太理解你了!鸡鸣狗盗、忘恩负义、死不悔改,说的就是你!说的是你们每一个人!”
她恨道,“我错了……我居然求他放过你们!他居然心软了……他可真傻,居然心软!我多么后悔,你们这种畜=生,根本不配活下去!你们就应该去死!全部都去死!”
“刘泠!”广平王的脸青了。
广平王妃略微不安道,“阿泠,你爹也是为你好……”
“不要叫我‘阿泠’!不要自称是我‘爹’!”风雪中,她冰如雪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她的声音里饱满愤怒和伤心,沙哑无比,“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早该死了!在我母亲死的那一天,你就该死!在你爬上这个女人身体的那一刻、在她身上欲=仙=欲=死=的那一刻,你就该死了!”
话中的刻薄、嘲讽、粗俗,让广平王夫妇的脸,一阵难看。
“住嘴!”广平王高声喝道。
刘泠看着他们,憎恨又厌恶,嘲讽又轻蔑,“我真是后悔,我小时候,居然没有杀了你们,居然放过了你们。让你们活到今天,居然要逼死我的丈夫!”
“你!”广平王被她气得,往前走一步,被一旁的陆铭山拦住。
陆铭山神情冷淡,远比广平王夫妻要安静。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对面的刘泠,“王爷,阿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想争取给沈宴逃脱的时候,王爷莫要上当。阿泠年纪还小,未必明白王爷你的用心,日后再慢慢教好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杀了沈宴!”
“陆铭山!”刘泠望向他,目中带了多少愤恨。
陆铭山无所谓地一笑,“阿泠,我实话告诉你,你拖延时间,根本没用。下的药,是让习武人内力紊乱的药。越是动武,体内的毒越烈。之前夷古国人的刺杀,不过是给沈大人一个预热,好给他一个毒发的时间。毒性一旦散开,快速侵入五脏六腑。就算他现在还能动,他要怎么样?沈宴今日,是死路一条啊。”
刘泠看着他的目光越愤怒,陆铭山越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被沈宴压了这么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全在自己这一边!沈宴再厉害,他也一样要死!
刘泠全身冰凉,脑海里,想着那杯酒。
那是她亲自端给沈宴的!
她亲自递给他的!
若是旁人给的,沈宴自是警惕。他独独对她没有警惕心,他越来越习惯她在身边的胡闹。
如果不是她递酒给他,他未必会想也不想就去喝……
刘泠回头,白着脸,看沈宴的脸色。他半跪在地,始终未动,一言未发。他的侧脸,恬静沉毅。
“我的错……都怪我……是我的错……”刘泠喃声,她的眼泪,无声掉落。全身力气被抽出,让她瘫坐在地,无力凭靠。她全身颤抖,陷入巨大的悲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