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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生下来,从会吃饭时起,就会吃药。
长到六岁,她还是病歪歪的。不过,就是这样的病歪歪,也没有耽误她的爹妈给她裹脚。
病弱的孩子,父母大概会多看顾。只是偏偏她的哥哥卫六郎,也一样的病焉焉。也一样需要父母照看。
儿子总比女儿紧要。
因此九娘平日里不常见到爹妈,只有老妈子和丫鬟看护她。
她裹了脚,走不了路,加上常年生病,整天就只能躺在塌上,喝药。
阴沉沉的室内,不通一点风,苦涩的中药熏得被褥都浸透了病人独有的怪味。
来给九娘换被褥的仆人丫鬟,就总是嘀嘀咕咕的,一边扇着鼻子,一边拿走被褥。
尽管九娘是个从不哭闹的孩子,喝药也是一口就喝下去。
但还是有很多人不乐意来。
如果有人愿意来陪陪她,小女孩就坐在塌上,从食盒里攥一把糖和果脯,伸出小手,笑眯眯地问:“要糖吗?”
已经这样脆弱的小姑娘,还是得了一场几乎要了命的大病。
因她的一个堂姐,不情不愿地来看她的时候,吃完九娘的果脯,把黏糊糊的糖掉到了她的被窝里,看护她的人们,又没有即时收拾掉被褥。
闽南多毒虫。当晚就有闻香而来的毒虫,钻进了九娘的被褥。
再后来,九娘就被送去给她的祖母照顾。
她的祖母是个阴沉的老太太,青年守寡,目不斜视地养大了几个儿子。儿子里有当了官的。出息了。
卫家的十九座牌坊里,就有她一座。
临老了,满脸的褶皱,满头的白发,满身的黑衣,再不过问家事,任由几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媳妇管事,自己守着一个小院子过活。
她的院子里种满梨花。人家劝着不让种,说不吉利。老太太偏要种,说:有什么比我这老寡妇还不吉利?
满园的梨花,老太太平时最宝贝,不叫人偷摘一朵花,偷取一个梨。
九娘被抱进祖母院子的时候,刚好是春天,梨花开得一片雪海。
小女孩看看阴着脸,穿一身黑衣的老祖母,想了想,靠着树,去接了一兜的梨花,送到老祖母跟前,说:“阿麽,送你。”
仆妇胆颤心惊。
老太太想发作。最后却只是盯着小女孩,说:“干嘛?”
九娘看看老太太一身的黑衣裳,把一朵花心嫩黄,花瓣洁白的梨花别在老太太黑色的衣襟上:“好看!”
颜色对比鲜明。
配着老太太一头的银发,的确是看起来脸上的褶皱都温柔了几分。
一颗枯了大半辈子的树,一个穿了暗色衣服半辈子,唯恐被人说一句不庄重的的寡妇。
临老,收到了一朵花。送给她花的人,真心实意夸她好看。
九娘在老祖母这里住下来了。
尽管同样都是病怏怏的。但是她和比她大了八岁,痛苦起来,就动不动就大哭大闹、砸人砸碗,阴沉暴躁的哥哥六郎不一样。
九娘从来不哭一声。并且总要努力地去使人们开心。
每当她的祖母抱着又一次次虚弱下去的小女孩,老泪难忍的时候,九娘就摸摸祖母沟壑纵横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逗老人家:“阿麽哭鼻子?变鸭仔噢。”
过去伺候老太太的老妈妈掉了一颗牙。悲伤自己又老了,说话漏风。
九娘就偷偷把自己掉下来的乳牙也收藏起来,一本正经地安慰老妈妈说:“我鸭翅也掉啦。你鸭翅也掉啦,沃们都是长大啦。”
比她大两岁岁的小丫鬟因为年纪小,被别的丫鬟欺负,偷偷躲在门边哭。九娘看见,就要小丫鬟陪她下棋,这是病塌上唯一合适的游戏。
九娘会故意输给小丫鬟,等小丫鬟笑起来了,九娘就哇里大叫,塞给她一把西洋糖果。
有时候,祖母逗着问她:“为啥老是这么开心?”
九娘想了想,说:“药,苦苦的。生病,苦苦的。哭,也苦苦的。笑,好看,像糖。”
小姑娘觉得自己生活里到处都是苦苦的药,就不想看到人们再愁眉苦脸地对着她。
祖母亲了亲小姑娘,搂着她,最后看了看她残疾的小脚,说:“上天不公平。人间也不公平。”
九娘渐渐长大。卫家人不许她识字。说甚么女人读多书才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