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的磷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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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飘灯

古龙的三十年来始终作为一个异类独行于通俗世界,不能不是一个奇迹。

金庸已经半真半假的跻身于大师之列,渐渐被主流文化“招安”;琼瑶已经或多或少的上升到“阿姨”一辈,渐渐被新青年和老读者所遗忘。这两个人的命运似乎代表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通俗作者的终极方向——或者成为名著,可以不朽;或者死亡。

余下的百分之一,是古龙。

古龙热早已冷却,但古龙的书却依然在零零散散租书摊位上,大大的BBS中,无数办公桌的角落和课堂的抽屉里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古龙以及他的既不会发扬光大,却偏偏也不为历史所吞噬,如喉中的骨鲠,囊中的利锥,隐隐地迸射出独一无二的锐气,在读者心中留下一道不那么让人舒服的划痕。

正视这段划痕,正视充满传奇色彩的古龙和他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一种责任,也是一份义务。

(一)渊源:呼啸千载的浪漫主义

勉强划分,中国所有文学都可以归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派,并且通常是双峰对峙,各放异彩。譬如《诗经》和《楚辞》,风骚并举,一个是现实主义的滥觞,一个开浪漫主义之先河。再如太白与子美,一个笔落诗成惊风雨,如风卷狂澜凤舞九天;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如壁立千仞海纳百川,分别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成为后人不可企及的高峰。

但细细一琢磨,又会发现,世人对现实主义的评价终归要高于浪漫主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杜的诗歌同样是后人学习的楷模,而李杜之争也同样延续了千余年。粗粗一算,后人崇李与崇杜的比例大概在三七分到四六分。李不如杜,原因有三:一,以李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的接受者总是少于以杜甫为代表的现实主义。

因为兵荒马乱,朱门草堂总是抬眼可见,就在人们身边。而大鹏青天,黄河蜀道离人们却实在远了一,与日常生活无关,既非“饥者歌其食”,亦非“劳者歌其事”。人,终归是现实的。即使同样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诗歌中,现实依然比浪漫有力,这是不灭的真理。

二,学杜容易学李难。

这似乎也是所有文人的共识了。杜工部的诗歌早已经成为了诗歌章法的典范,对仗平仄无一不工,精深博大无所不括。而李白则不同,李白往往会突破格律与规矩的限制,写出那些醉后狂草般的诗篇。如果杜甫写诗是用大脑在写,李白则是用心——清风明月,太白斗酒,对影成席,如黄河西来,三山东去,势不可遏,情不可止,倚马千言,一气呵成。

这等豪情,无迹可循,无章可依,又岂是后人学的来的?

三,做李白实在比做杜甫要痛苦些。

李杜二人都是一生颠沛流离,若论境况之悲惨,杜甫实在更甚于李白。但到精神状况,李白就没有杜甫正常了。杜甫有的是饥寒交迫,仕途失意,家国之悲,这在文人士大夫中,不仅正常,而且似乎是惯例。也就是,杜甫的痛苦是来自外界,令人同情和敬佩,一旦外界压力解除,他也就“漫卷诗书喜欲狂”了。李白则不同,李白的痛苦,更像是自找的,有人惹也难受,没人惹他,也自己唉声叹气的。

杜甫有老妻“清辉玉臂”,有稚子“敲针作钓钩”,有“学母”的女儿,有“皆分散”的弟弟,即便是“烽火连三月”,他也有“家书抵万金”,他渴望安定,不喜欢别离,他对自己的“茅庐”和“草堂”分外珍惜,对亲人充满爱意。李白呢?他三十九岁才结婚,一生漂泊,足迹遍至大江南北,他自比楚狂,“志在删述”,恨天无柱,恨地无环,无人可以慰藉的寂寞和与人群格格不入的苦闷一刻不停的折磨着他。他只有借酒浇愁,而“愁”一沾酒,却又在心中疯长起来。他狂歌高呼,独清于浊世,但笔下愈是绚烂,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就愈让他痛苦。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肯做李白?

一个正常的人,又怎么能承受李白的痛苦?

所以传承了“中庸”一脉的文人自然会选择杜甫。杜甫成了江西诗派的“一祖”,而李白却在人们的盛誉中依旧孤独。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是的,李不如杜。但是人们脱口而出的却往往是李白的诗歌。“床前明月光”,“黄河之水天上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真称得上妇孺皆知,脍炙人口。而杜甫那些又平稳,又工整的诗歌却总是要在脑子里打个转,咀嚼再咀嚼才能品出香来。

那是因为李白的诗,本来就是从内心深处倾泻.出来的,如清水中的芙蓉,灵光一闪,便再也挥之不去。

以上用了偌大篇幅分析李白和杜甫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目的当然不是李杜,而是古龙。

古龙即是李白,武侠世界中的李白。

古龙总也比不上金庸,其原因恰恰可以套用以上的三条。

是的,古龙当然不及李白,但是分析一个作家,分析的是他的渊源,流派,风格,笔法……至于地位,那是喜欢修文学史的人才做的事情。而实际上作家的地位是不用人为划定的,大浪淘沙,能经受时间考验的,就是金子。

古龙和李白,实在有着惊人的相似处。二人同样钟爱杯中物,同样的桀骜不训,同样的任侠好武,同样充满了激情,热血,和想象力,同样选择流浪和漂泊。

而激情和想象力,却正是浪漫主义不可或缺的因素,甚至是浪漫主义文学的生命。

浪漫主义经历了革命的洗礼,在大陆支离破碎,只在海子和王波的笔下偶现灵光。万幸在一水之隔的台湾,浪漫主义寻到了它的旁支——古龙。

在古龙的中,我们看得出他对李白的仰慕和热爱,这种仰慕和热爱零零散散分布在他的多部作品中,最明显的,是《长生剑》。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其公,食枣大如瓜,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朱颜谢春晕,白发见生涯,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的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结发受长生”,白玉京真的手持长生剑与袁紫霞发生了一段若即若离,云诡波谲的故事,李白若是看见,会不会为之会心一笑?

当然古龙对李白的热爱仅仅限于神交,并没有什么研究,但是奇怪的是继承往往不需要什么研究,贵在心知。就好象李白同样景仰屈原,写出“屈平辞赋悬日月”的句子,但他对屈原生平的了解,对《离骚》咬文嚼字的程度,恐怕远远比不上后世的学者。那是因为他是李白,历史给他的使命是开创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所以他才能写出可以与三闾大夫相媲美的诗篇,养活了一批以白首太玄为己任的文人大夫们。

古龙,也是同样的。

古龙用他四十九岁的生命,为浪漫主义敲响了死亡的编钟,奏出了生命的绝响。

惊人的巧合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年仅5岁的海子和年仅45岁的王波也相继离开了人世。

这不禁令人想起了两千多年前汨罗江底的亡灵,也想起了采石矶畔那决绝的一跃。

浪漫主义的极致,难道真的是死亡?

(二)古龙: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古龙

谈金庸的或许可以不提金庸,但谈古龙的一定要一古龙。

每个作家在写故事的时候都会写自己——自己的观,看法,褒贬,取向……但无论是谁都绝没有古龙直接。古龙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深深的打上了属于他的烙印。甚至可以,那就是古龙本人练就一身功夫投身江湖。楚留香,陆凤,李寻欢,萧十一郎……每个人物都反映了古龙的一个侧面。每个人都是在代古龙话,代古龙做事,代他欢喜,也待他愤怒。而当这些人物交织在一起,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古龙。他在心中激情洋溢,无可抑止的时候,就会站出来,用自己的声音话,于是就有了古龙中俯拾皆是的格言警句,有了无数武侠迷抄在案头,记在心中的古龙妙语。

初读古龙,会惊叹于情节的变幻莫测;再读古龙,会拜服于人性之热血沸腾;又读古龙,却往往会诟病他的单一,浅薄,重复,总在用一个调子讲同样的话。

但是,当一切沉淀下来,便会忘记他中一切江湖人物,心中眼中只留下古龙自己,大口大口啜饮着鸩酒般的女儿红。

古龙,生于196,或197,或198.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生辰,就像他笔下那些没有来龙去脉的大侠们,永远是个迷。

生于乱世中的香港。

乱世中的家园总是不可靠的,必须防备着空袭,躲避着黑枪,提防着欺压,掠夺和暗算。古龙那幼的心灵与时代一起承受了人类的灾难,一起目睹了当人性失去文明和法制制约后的肮脏。

这是否早早在古龙笔下的江湖中埋伏了一笔灰色的基调?早早注定了那些浪子们永不停息的漂泊?

十三岁那年,古龙随着他的父母迁居到台湾。经历了战争的噩梦,初享和平的气氛,已是少年的古龙,本应沐浴在家庭的温馨中。

但是,外面的战争结束了,家庭内的战争却爆发了。

古龙任机要秘书的父亲与母亲离异。没有什么比父母之间的离异更让孩子感到寒心。梦破灭了,成人世界的神圣光环消失殆尽,古龙年幼的灵魂又一次遭受到重创。古龙惶恐而不安地目睹着两个亲人的分离,他将愤怒与怨恨发泄在父亲身上。于是,一场父子间的争吵接踵而至,使这个失去了父母间情爱的家庭又失去了父子之间的深情厚意。

倔强的古龙离家出走,过早地承担了自食其力的艰辛。生存下去,成为最迫切的问题。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却常常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也找不到一亲切的关怀。他到处帮人打工,食不果腹,困顿潦倒,尤其在冬天,在寒风扑面的夜间,游荡在街头,无家可归。仰望稀疏的星空、苍凉的明月,等待黎明的到来。这样的心情充满了凄苦,却也饱含着不屈的向往。如同他自己在作品《名剑风流》中描写的一个人物:人生的痛苦,他却已尝得大多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痛苦可以使人沉沦,但在极度的痛苦中,人性中积极的一面往往会升华。希望更显得诱人、美丽,她会使坚强的人更加坚强,更加勇往直前。少年的古龙,在一无所有,一无所靠中,已表现出了后来洋溢在他作品中的那种昂扬的人生情怀:永不绝望,永不低头,不低头,也不回头!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更有意义。

人类的青春.情怀必然是文学的,恰如人们常的:每个年轻人都是诗。当心灵未被污染的时刻,怀抱的只是对于美,对于善,对于真的无限渴望与追寻。生命可以牺牲,理想无法混灭,这是青春的诗情。

然而,日常生活的脚步日益迫近,生存问题的严峻往往会将曾有的五彩幻梦击得粉碎。活下去,是唯一的愿望。所以,人们逐渐变得循规蹈矩,步步为营,走进了一座由经验、常识、掩饰,以及不加拷问的接受所构成的监牢。人们在求生的过程中渐渐地放弃了许多美丽的东西。

作为一名文学青年,作为一名将自己的悲哀与憧憬寄托其中的文学写作者,当古龙接受出版社的建议,转向武侠时,他内心是有隐痛的。正如他自己所: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要预支稿费。……为等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这种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与为“稻粱谋”之间的矛盾,一直困扰着古龙的写作。但不管怎样,1960年左右他转向武侠写作时,实际上已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三)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举杯,调和着流在心中的泪水,古老的符在热血中诅咒:赐永夜以孤独。

于是,醉倒了不泯的童话。

——传中的古龙和酒是分不开的,他家中藏酒无数,借酒寻欢也借酒消愁。古龙喝酒,一向是酒到杯干,气势如虹。他是一个真正的酒徒,他的哲学里没有浅斟细品这一套,他是要纵酒狂歌才会过瘾的人。他:“浅斟细品最大的通病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

古龙的酒就是他的。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还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英雄无泪》痛快淋漓,一招,只一招,就可以决定胜负。

金庸笔下的人物也极爱酒,《天龙八部》中的第一英雄萧峰,与段誉义结金兰是源于一场赌酒,血战聚贤庄,马踏少林寺无不是借酒助兴。这酒烧起的是英雄赤胆,醉卧沙场,快意恩仇。

但古龙人物动手前是绝不沾酒的,西门吹雪杀人前,甚至要斋戒,沐浴,换上一袭如雪的白衣。古龙认为,高手相争,靠的是冷静与智慧,速度与机智,喝酒的人力气或许会大些,但反应一定会慢,而高手相争,一招可判输赢,慢,就是死。

这正和他的习惯有关——平日手不离杯,但写作时决不喝酒。他中人物喝酒的时候,也就是古龙自己醉酒的时候——漫漫长夜,一樽酒,对抗寂寞,打发无尽的孤独。

林清玄:“含蓄的人,也许他的生活一直是平淡的,要喝了酒后,血液才沸腾起来。狂放的人不必喝酒,血液就已经沸腾。我们一趋近,他全身就是热气,这种热气非关酒色。而是本质。没有这种本质的人,以为那就是酒色了。”

古.龙.之所以可以直刺入人的内心深处,正是来源于他本人,这个以烈酒为血液的人。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日益加快,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令人窒息,虚伪的假面,家庭的琐事,**的刺激,名利场中的朋友与不可信赖的爱情……而自我,则被埋藏在生活的污浊中,谁没有体会过那种不可言状的孤独?谁没有渴望过肝胆相照的友情?

于是,人们接受了古龙。

于是,人们将早已遗忘的浪漫在古.龙.中重温。

清醒时若是快乐,又有谁愿意长醉不复醒?只有愁苦的人才会不要性命的喝酒。古龙《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中有这么一个片断。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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