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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百战峰弟子到偏远小城执行任务,恰好看到一个眼熟的人进了暖红阁。
百战峰上下和柳清歌一样,对沈清秋无甚善意。见此机会哪肯放过,当即跟了进去,讥讽沈清秋平时假德行扮清高,居然出入这种地方,真是丢尽了本门本派的脸。
三言两语不合,沈清秋将他打成重伤。这名弟子回百战峰后,又被柳清歌撞上。追问之下,柳清歌火冒三丈,立即御剑赶来找他算账,准备一拳不落地打回来。
如果不是岳清源逮到了准备去清静峰围堵沈清秋竹舍的百战峰师弟们,还不知道这小城会被他们砸成什么样。
见岳清源闭口不言,沈清秋也能猜得出来,百战峰哪会打算干什么好事,也不问了:“你去清静峰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别来找我吗。”
岳清源道:“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如何。”
沈清秋道:“牢岳师兄费心。过得很好。虽然是个讨人嫌的东西,好在清静峰峰主不嫌弃。”
岳清源跟在他身后,叹道:“如果真的过的好,你为什么从来不在清静峰留宿?”
沈清秋阴阴地看他一眼。
他知道,岳清源一定是以为他在清静峰遭人排挤。
其实他这回还真猜错了。沈清秋虽然没有得到同辈的喜爱,但也不至于被排挤到连个通铺都挤不了。
他只是憎恶跟同性别的人挤在一起。
当年,每每被秋剪罗殴打之后,他总会爬去秋海棠怀里瑟瑟发抖。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从前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他们中的大姐。可是年纪到了以后,大姐就被卖给一个干瘪的老男人做填房了。
喜欢女人一点也不可耻,但是把女人当救星,缩到她们怀里找自信,不用人说,沈清秋也知道极其可耻,所以他死也不会告诉别人,尤其是告诉岳清源。
沈清秋慢条斯理道:“我若是说,我在清静峰过得不好,你打算怎么办?把我弄进穹顶峰?”
岳清源想了想,郑重道:“如果你想。”
沈清秋果断地哼道:“我当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做?你肯让我做掌门?”
掷地有声:“十二峰中,清静峰好歹排行第二,我还不如等着坐这个位置。”
岳清源苦笑:“小九,你何必总是这样。”
听到这个名字,沈清秋背后一片战栗,心中无比烦躁:“别这么叫我!”
清字辈中沈九机敏,颇得峰主喜爱。是以入门不多时,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却仍被定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给首徒取名之后,原先的名字便弃之不用。
从前秋剪罗逼他学读书写字,沈九不肯学,恶之成狂,如今却偏偏靠着读书背书比旁人聪明,才得了清静峰峰主的青睐。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么多字号,偏巧峰主给他取了一个“秋”字。
再可笑、再咬牙切齿,沈清秋也不会不要它。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他从今往后、焕然一新的人生。
沈清秋整顿心思,笑吟吟地道:“原先的名字我已忘了。
“请掌门师兄也忘掉吧。
岳清源看着他的笑容,纵使有再多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5
沈清秋终是沉不住气,去了一趟穹顶峰。
穹顶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则少去。岳清源,则是能不见则不见。
每年的十二峰演武会对他来说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苍穹山派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无关每峰实力,只是由苍穹山派最初代开山峰主们的成名时间决定。后代峰主之间相互称呼便是根据排位决定,而非根据入门先后顺序。所以,即使他入门比柳清歌晚了许久,可清静峰排名第二,仅次于穹顶峰,百战峰排名第七,柳清歌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叫他一声“师兄”。
可同时,也因为这个排位,每次穹顶峰和清静峰的弟子都列于相同的方阵内,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
岳清源在其他时候逮不到他的人,就会抓紧这个机会不停地喋喋不休问东问西。大到修炼心得,小到温饱寒暖。沈清秋虽不厌其烦,但也不会笨到大庭广众之下给掌门首席弟子难堪。岳清源问二十句,他回一句,疏离却不失礼,心里却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诀,盘算别的事情。
这是每年演武会最滑稽的一道风景。这两人或许不知道,可对许多弟子而言,演武会正式开始之前,看两位首席弟子一个无视肃静小声嘀嘀咕咕,一个心不在焉忍耐嗯嗯啊啊,是冗长的峰主发言一节间唯一的乐趣。
所以,沈清秋主动上穹顶峰,不光岳清源惊讶且高兴,几乎所有在场的弟子都觉得分外有趣。
沈清秋却没什么话好说,更没兴趣给人当猴戏看,前脚申请了灵犀洞驻修权,后脚拔腿便走。
灵犀洞灵气充沛,与外界隔绝。沈清秋在内穿行,脸色越来越阴沉。
在秋剪罗和无厌子手下荒废的那些时日,毕竟还是有影响。
新一代的峰主们中,岳清源自然是最早结丹的。齐清萋和柳清歌几乎是同时紧接着突破,连安定峰尚清华那种碌碌之辈都在正式即位之前跟上了境界。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焦虑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几百斤烟草炮仗,在腹中脑中烧得心浮气躁,怒火狂飙。
他这副样子,自然谁也不敢惹他。只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会放过。
洛冰河明明拿着他给的错误的入门心法,早该练得七窍流血五体爆裂而亡,可为什么非但没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还在稳稳提升!
早跟宁婴婴说了千遍万遍离洛冰河远远的不许混作一团,为什么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在眼前窃窃私语!
沈清秋疑神疑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讨论他迟迟无法结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里下阴手,把他取而代之。
此次灵犀洞闭关,如果不能突破……
沈清秋在石台上,兀自往下胡思乱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气息不通,眼冒金星,同时有一股灵力再脉络中横行霸道,这可非同小可,心里一慌,连忙坐定,试图收回神思。
忽觉有一人靠近背后,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厉声道:“谁?!”
一只手掌轻轻压在他肩头。
岳清源道:“是我。”
沈清秋:“……”
岳清源继续给他输送灵力,平息狂暴如乱蹄的灵流躁动,道:“是我不好,吓到师弟了。”
沈清秋刚刚是真的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正因为如此,才更听不得别人戳穿,愠道:“吓谁?!掌门师兄不是从来不入灵犀洞闭关?何至于我一来就要跟我抢地方!”
岳清源道:“我并不是从来不入。我……以前也是进来过的。”
沈清秋莫名其妙:“谁关心您来没来过?”
岳清源叹气:“师弟,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专心调气平息吗?”
干涸的石烛台上,幽幽燃□□点明火。
看清他挑选的这一处洞府的全貌后,沈清秋怔了一怔,脱口道:“这里有人死斗过?”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迹,仿佛人脸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骇人。
岳清源在他身后说:“没有。灵犀洞内不允互斗。”
除了剑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体,喷溅上去的。有的则像是有人用额头对着岩壁,叩首一般,仿佛哀求着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迹。
沈清秋盯着那几乎成了黑色的血迹,说:“那……就是有人在这里死了?”
他们两个相处时,通常都是岳清源不厌其烦地说着话,从来没有这种岳清源一语不发的情形。沈清秋很不习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情不愿中没话找话道:“听说灵犀洞有时候会关押一些走火入魔的人?”
良久,岳清源微弱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沈清秋道:“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挣扎了很久才死。”
如果这些血是同一个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沈清秋说着,忽然觉得岳清源贴在自己肩头的手不太对劲。
他警觉道:“你怎么了?”
半晌,岳清源才道:“没什么。”
沈清秋闭嘴了。
他看不见岳清源的表情,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6
沈清秋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上的伤口传来丝丝清凉。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缓解了不少。
勉强睁开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单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状况。
黑色的下摆平铺在缝隙中生满苔藓的石地上,沉沉压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倒着几只已经空了的药瓶。
剑是玄肃。人还是那张温和俊逸的脸,只是比平时苍白了不少,满面倦容。
当然是岳清源的脸。这个时候也只有岳清源还会来看他了。
沈清秋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进来的?”
洛冰河一心不让他好过,怎么会肯让岳清源进水牢来帮他吊一口气。
岳清源见他还能说话,舒了口气,一边握他的手,一边低声道:“别说了。凝气聚神。”
他想给沈清秋传输灵力,让伤口恢复的更快。沈清秋这次总算没甩开他,因为心里在想:也对,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宫那老儿再强硬也要表面上礼让三分。
但也大概费了不少事才进来。
灵力流经伤口,皮肉翻卷的痛楚如钢针密密刺着他,沈清秋咬紧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这小杂种,手段花样倒是不少。”
听到他语气中刻骨的恶意,岳清源叹了口气。
岳清源其实不是个爱叹气的人,只是沈清秋总有本事让他千疮百孔。
他疲惫地说:“……师弟。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一点都不想想自己的过错?”
打落牙齿,和血肚里吞,沈清秋向来死不认错,尤其在岳清源面前,更别想他松口。
沈清秋道:“我有什么过错?洛冰河不是杂种是什么?你且等着吧。他不会只满足于对付我一个人的。如果今后修真界要起什么轩然大波,我唯一的过错,就是当初没直接一剑杀了他。”
岳清源摇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不想开导劝诫了。事已至此,任何劝诫都没用了。
他忽然问道:“柳师弟真的是你杀的?”
沈清秋一点都不想看他脸色说话。
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岳清源的神情。
他顿了顿,猛地把手抽从岳清源掌中出来,从地上坐起。
岳清源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杀他。”
沈清秋冷冷地说:“杀都杀了,你现在来指责我,不觉得太迟了吗?”
岳清源缓缓地道:“我没资格指责你。”
他的脸色和眼神,都宁静至极,宁静得让沈清秋莫名的恼羞成怒:“那你是什么意思?!”
“师弟可曾想过,如果当初你没有那么对待洛冰河,今天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沈清秋哑然失笑。
“掌门师兄为什么要说这么可笑的话?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万遍‘想过’,也没有如果,没有当初——没有挽救的机会!”
岳清源微微仰起脸。
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话是在往他胸口扎刀子,最初快慰不已,可看到他愣愣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自己,所有的镇定与端仪荡然无存的模样,仿佛瞬息之间,苍老了许多年,忽然心头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
大概是怜悯。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永远从容自若的苍穹山派岳掌门,这一刻真的让他有些怜悯。
这种怜悯使得忽然之间,有什么郁结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东西得到了纾解。
他愉快地想,岳清源对他真的仁至义尽了。
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愧,也早该补偿完了。
沈清秋说:“你走吧。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次,依旧会是这个结果。我心思歹毒,满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
岳清源道:“你现在心中,可还有恨?”
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别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说呢?”
“若还有恨。”岳清源点头,立正身子:“拔出玄肃,取我性命。至少能让你恨意消弭。”
沈清秋哧道:“岳掌门,在这里杀你?你嫌洛冰河给我的罪名还不够多?再说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无药可救,岳掌门把自己当成那一剂良药,未免太往脸上贴金了。”
岳清源像是鼓足了勇气,叫道:“小九……”
沈清秋断然道:“别这么叫我。”
岳清源低下头,重新握住他的手,输入源源不绝的灵力,缓解他的伤势。
像是勇气被打散了,接下来的时间内,岳清源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输完之后,沈清秋说:“你滚吧。今后我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岳清源才走了出去。
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岳掌门。
若能逃过一劫,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清秋这种东西再有任何联系了。
7
沈清秋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地窖的入口。
不知道盯了多少天,洛冰河终于来了。
即便身处阴暗潮湿的地牢,洛冰河依旧一派清逸优雅,一尘不染,踩过地面凝结成污黑的血痕。
“岳掌门果然如预赴约。真是要多谢师尊那封哀恸婉转的血书了。否则弟子一定没办法这么轻而易举得手。原本想把岳掌门尸身带回来给师尊一观,奈何箭身淬有奇毒,弟子靠近前去,轻轻一碰,岳掌门便……哎呀,只好带回佩剑一柄,当是给师尊留个念吧。”
洛冰河骗他。
洛冰河是个满口谎话阴险无耻的小骗子,他撒的弥天大谎太多了。
可是沈清秋不明白。
洛冰河在一旁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他以往看沈清秋哀嚎尖叫时的固定上座。他刮了刮热气腾腾杯中载浮载沉的茶叶,品评道:“名剑配英雄,玄肃的确是把好剑,倒也配得上这位岳掌门。不过,其中还有更加玄妙之处。师尊在此颐养天年,若闲来无事,大可以好好瞧瞧。一定非常有趣。”
他曾想过无数次,幻花宫水牢见的最后一面,他极尽刻薄挖苦恶毒之能事,让岳清源滚,岳清源便滚了。他未必会受血书所邀。但凡人能如常思索,都不会踩入这个毫无掩饰之意的陷阱。
不明白啊。
为什么啊。
不是不来的吗。
洛冰河对结果还算满意,笑眯眯地道:“哦,对了。师尊那封血书虽然感人至深,不过未免太过潦草随意。毕竟是剧痛之下写就的,弟子理解。所以为表诚意,我特地附上了两样其他的东西。”
沈清秋明白,“其他的东西”,那是原先长在他身上的两条腿。
这真是太滑稽了。
叫他来他不来。不让他来,偏偏就来了。
沈清秋嘴角挂着冷冷的微笑:“哈。哈哈。岳清源,岳清源啊。”
洛冰河的心情原本还称得上愉悦,见他笑得古怪,莫名不快起来。
他温声问道:“你笑什么?”
沈清秋不理他,兀自嗤笑。
洛冰河收起得意神情,凝神道:“师尊,你不会以为,装疯卖傻对我有用吧?”
沈清秋一字一句道:“洛冰河,你是个杂种,你知道么?”
四周忽然一下沉寂了。
洛冰河盯着他,沈清秋也直勾勾回盯他。
突然,洛冰河唇角一挑,右手抚上沈清秋的左肩,捏一捏。
惨叫刺耳骇人。
沈清秋右臂断口处血喷如瀑,他边惨叫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洛冰河,哈哈哈哈……洛冰河……”
这幅场景刺目至极。
对洛冰河而言,残虐沈清秋,原本是件极其惬意的事情。沈清秋的惨叫能让他飘飘欲仙。可这一次,不知怎么的,洛冰河不是那么痛快。
他胸口起伏越来越厉害。一脚踢翻沈清秋,踢得他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血浆满地。
当初洛冰河也是这样撕掉他的两条腿,仿佛扯掉虫子的四肢。痛到仿佛身处地狱之后,这感觉却不真实了。
沈清秋反而口齿清晰,有条有理起来:“洛冰河,你有今天,都是拜我所赐,怎么你不感谢我,反而这么不识好歹?果然是个不知感恩的杂种哈哈哈哈……”
暴怒过后,洛冰河忽然冷静了下来,阴狠一笑,轻声细语道:“你想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师尊,你这一生作恶多端,跟你有怨有隙也害,跟你无冤无仇的也害,半死不活了还能搭上一位掌门,你不死得慢点,将所有人的苦楚都同受一次,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他一挥手,玄肃的断剑掷于地上。
听到这一声响,沈清秋仿佛喉咙被塞进一只拳头,笑声戛然而止。
披头散发、满面血污之中,一双眼睛越发亮的仿佛白火烧耀。他哆哆嗦嗦朝着断剑挪去。
什么都没了。
只剩一把剑了。
洛冰河的今日是他一手促成,他的结局又是谁一手铸就?
岳清源本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为赴一场迟了数十年的旧约,完成一个于事无补的承诺。
剑断人亡。
不应该是这样。
血线蔓延,就在即将汇聚成一结时,错了开来。
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