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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走后,陛下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静如水的面容看不出怒意,却有无限的疲惫。
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言语来抚慰她,公主的指责同样令我感到震惊,心底一片茫然。
陛下将公主禁足于长春宫,此举很快在朝堂上引发了第一波争议。以都察院为首的言官们先是以楚王入昭陵乃是大礼仪为由上疏,劝谏陛下,见谏言无果,遂一连数日于皇极门外跪哭。
接下来的上疏内容则是为公主进言,并将矛头直指我。都察院给事中杨楠连上三道折子,怒斥我言行有悖人臣之礼,陛下受万国朝贺之时,我直升御座旁而立,挟天子之威受百官朝拜,虽赵高童贯等亦不敢为。
“而今窃掌印,公然涉政,离间母女君臣,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早处,恐陛下左右忠良之人必为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内廷,共为蒙蔽。待势成,必至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此等僭乱祖制之贼,宜当交法司,用重典,亦可为后人之戒矣。”
眼前闪过少年杨楠那湛湛的双眸,从几何时,那里也涌动过对我的感激和信赖,然后一夕之间,如燎原之火烧过,一切皆化为乌有,只余下灼灼的恨意。
陛下看过这道折子之后,怒斥道,“这就是你所谓故人之子!你曾经倾心相助的人,如今已长成一匹凶狡的中山狼。我顾念你对他的情分,一直没有因他的身世为难过他,眼下看来这个逆臣之后,是留不得了。”
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中,我看着她眼底晕出的淡淡青色,这些时日以来她心情沉郁,无法安睡,那份殚精竭虑已令我心痛如绞。
我握着她的手,和缓道,“他说的一部分是实情。你不能因为他说实话而杀了他。”
“你……是不是怪我?”她猛地转过头,蹙眉盯着我问。
我摇头,一阵酸楚感涌上,这一生,我究竟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怪谁。
我对她微笑,“不是,我不怪任何人。确是我言行有悖。我们都应该遵从礼仪,何况你是君主,理应为臣子,为天下人做一个表率。”
我压下舌根深处不断翻涌的酸涩,再道,“迎楚王灵柩回京,入昭陵罢。”
她望着我不语,少顷,凄楚一笑,“你真的想要我,和他死后同穴?”
“只是个形式而已,现在和将来,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隐去心中对于未来的惶然猜测,我平静的安慰她。
她最终听从了我的话。然而她的让步并没有带给我们心中祈求的平静。
公主接连上疏要求亲迎父亲灵柩入皇陵,被驳回后,她再度上疏要求陛下将我贬斥。言官们及时捕捉到公主与我已势成水火的僵局,集体上疏请陛下将我交由法司议罪,再不能姑容我为祸朝纲。
天授十八年秋,即将致仕的都御史赵循在朝会上苦谏陛下将我重处,劝谏无果后,他脱去梁冠,以头触太极殿中龙柱,幸而他年老力衰,且有一旁侍立的内臣阻挡卸去了力道,但仍撞破额角,满面鲜血。
带给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孙泽淳。他冷静的描绘当时的画面,宛若他亲见一般,一面嘘唏一面对我叹道,“元承,事情都已发展成这样了,我劝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就说陛下宠你,可你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内臣。难道让她为了你去得罪天下人么?那你岂不真成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了......”
我垂目不语,心底业已血流成河,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升起涌上周身,袖中的手亦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傍晚时,我去西暖阁中陪她,她并未提及今日发生之时,而是让我为她拟旨,革去杨楠给事中职,夺其士人称号,削籍为民。
我没有劝阻,依言拟旨,只是对她陈述心中所想,“去了一个杨楠,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你无法革尽天下言官。”
“那我就杀了他们!我不相信,以帝王之势,会连一个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我沉默,无言以对。
这一年中秋前夕,她召京中亲贵入内叙话,其间英亲王的两个孙辈颇得她喜爱,她对着那两个少年问了许久的话,直赞他们聪明机变而有才气,是李家这一代中的翘楚。
几日后,她下旨擢封这两个少年为郡王,并特许其入宫中上书房陪侍太女一道读书。
这个举动令朝中议论纷纷,渐渐开始有传言,她欲废太女而改立英国公长孙继嗣。
我猜测她并未想废公主,只是想要对她有所警告,但这不吝于给她们本来胶着的关系雪上加霜,“公主性情激烈,你不该这样刺激她。朝中大臣也不会允许你废弃太女改立宗室。”
“我并非吓唬她。”她一语令我心惊,“她容不下你,与其日后我躺在昭陵中后悔,不如今日就提早为你安排好。”
我大骇,她的话让我不由自主的颤抖,我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组织任何言语,心如锥刺。
殿前内侍入内的脚步声打断了我慌乱的思绪,他呈上一卷纸,回禀道,“这是长春宫刚送来过的,殿下今日写的诗作,请陛下一览。”
她挥手令内侍退下。展开那卷纸,须臾她的手开始发抖,双唇轻颤,她愤怒的将纸团成一团,用尽力气掷于地下。
我拾起那团纸,打开它,映入眼的是一首并不陌生的五言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首黄瓜台辞,相传是章怀太子李贤所作。以种瓜摘瓜作比喻,以期生母武则天能够重视母子之情,不再残害自己的骨肉。
“她竟敢拿我比武氏,我可有残害过自己的子女?”她的愤怒听上去像是发自胸腔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