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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厢无语间,王玥领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入内,笑道,“别光顾着说体己话,我让你们也听听体己戏。”
他指着那少年继续说,“这是松江府的庞松,人都唤他做大松。最是唱得一手好曲子,他年前上京来,多少人家为了请他下了血本置办堂会,今儿算是你们有耳福了。”
庞松向我和秋蕊长揖行礼,我亦冲他颌首致意,略略一顾间,只觉得他样貌虽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是含悲带愁,眸色间似有股看尽悲欢离合的寥落之意。
王玥指着屋内一架木画屏风向庞松示意,他会意转而行至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他立于屏风后面的身影,却也未见他用什么月琴檀板一类的乐器,站定后,他便自启唇发声。
却原来他并不是唱一般的曲子。只听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北风呼啸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细听之下,还有连绵松涛之响,内中又夹杂着一丝虎啸龙吟。
只一会功夫,那虎啸声便一点点大了起来,仿佛有猛虎自山间奔袭而至,顷刻间就要扑将上来一般。
秋蕊唬了一跳,手中一抖,将帕子坠落在地上,人却痴痴地瞪着双目,紧盯着屏风好似入了定,竟忘记去拾起那帕子。
只听猛虎扑至跟前大吼一声,声音恰似万钟齐鸣,于山间回响不绝,正自咆哮,突然一道疾箭裹着风声迎面而来,只听嗖的一下,那箭已刺入猛虎身上,连箭锋扎入虎身的声音都可清晰分辨,丝丝入扣。
猛虎翻腾咆哮,哀嚎不绝,其间又有虎爪在树上用力挠抓,四蹄在雪地上摩擦冰雪的声音。
几番折腾过后,猛虎终于力竭,身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激荡起纷飞的雪花声响,最终猛虎喉咙中发出一阵不甘的咕哝声,头一歪倒毙在地。
这一番口技一气呵成,可谓精彩绝伦。王玥笑着问我道,“如何?这可是个妙人罢?”
我击掌赞叹,连声喝彩,见庞松转而走出屏风,遂温言问他年纪,家中尚有何人,因何来至京城等问题。
他款款作答,我始知他原是世家子弟,家中获罪败落,父母俱亡,只剩他与一个弱弟,二人以卖唱为生,一年前弟弟死于饥荒,目下就只余他一人了。
我听罢默然不语,垂目思索,不由得想起如果自己当日没有被卖入宫中,而是流落街头,命运也许与他逝去的幼弟并无二致。
与现今相比,究竟孰好孰差却也委实难说的清楚,然而这念头亦让我尝到一丝苦涩。
我解下随身的钱袋,将内中所有银钱取出,尽数给了庞松。心中希望他能早日归乡,有一处自己的营生安稳度日,不必在受颠沛流离之苦。
王玥见我如此,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膝头,温和的对我笑了笑,那笑意里自然也包含了他对我的理解和宽慰。
秋蕊好似刚从适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一般,蹙眉对王玥嗔道,“哥哥竟弄些唬人的,不是说唱曲子么,却搞得像围猎似的,你们爷们儿在外头金戈铁马的还没杀将够,在家里头也不安生。”
我与王玥相顾一笑。见庞松面露意思惶惑,我柔和的笑着安慰他道,“不如你唱支拿手的曲子来听,清唱亦可。”
庞松想了想,回道,“小人唱一支思归引,大人可愿听?”
“是石崇作的那一支么?”我问道。
他摆首,“是唐人张祜的。”
我微微一怔,不再说话。须臾,他再度启唇唱道:重重作闺清旦鐍,两耳深声长不彻。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
他唱的悲怆动情,令闻者欲哭。我垂目轻叹,只觉得干涸已久的眼眶已微微有些湿润,却不知是为了他凄婉的歌喉还是那词中令我感同身受的自伤之句。
一时屋内四人各怀心事,房中静谧无声,直到王玥先缓过神来,吩咐庞松再去外间给客人们弹唱。
“元承,是我不好,原本是让你一乐的。”他充满歉意地对我笑道,“也别想那么多了,你如今什么都不缺,虽说一时被人误解,好在还有陛下信任你。”
果真如此么?我不敢亦不愿再去思量那日她话中之意,但此时也无意令王玥尴尬再来安慰我,我摆首轻笑,“仲威多虑了,我没事。”
他释然一笑,轻蹙了一下眉,说道,“没事便好,你从来也不是自怜脆弱之人。我可还有桩正事跟你说。大同府总兵韩源你可知道?”
我颌首,韩源是乾嘉十年的同进士,历任兵部主事,济南知府等职,在大同府任总兵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他继续说,“这位大爷也是首辅系的将才!他在任上这六年,陆陆续续管户部要了十五万两银子,说是招兵又要改善兵士军衣伙食等。举凡他要钱,秦太岳便令户部照着数目一分不差的发给他。可是日前有人上书说他吃空饷,这十五万两都是他贪墨了的。”
这不足为奇,吃空饷这种事哪个大营没有,不过十五万两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仲威想要查他?”我问他。
他略一点首,“陛下的意思是,韩源这个人还是可以留,只不过要让他吐出这笔钱。我如今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走这一趟,你在外头办差办老了的,也帮扶我一把。而且当日咱们原说好的,一道厉兵秣马,一道戍边守疆,全当预先演练一番可好?”
我不禁蹙眉,凝视他良久,他被我看的眼神有些躲闪,我自知不该这般看他,叹气回答,“我自然愿意。回宫之后,我会和陛下请旨。”
他松了口气般的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我终于也可以和你一道并肩驰骋了,这京里我早就呆腻歪了,这回可以好好出去松快松快。”
我低首浅笑,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按捺住内心的疑惑,再抬首时,我略正色地问他,“仲威,可否实话告诉我,这件事,是陛下授意你跟我说的么?”
他有一刹那的愣神,接着惊愕的看着我。我只恳切的回视他,希望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答案。
过了一会儿,他神色恢复如常,缓缓点头,看我眼神颇有怜悯之意,极力的安慰我道,“陛下也是为你好,你此时留在京里,树大招风太过惹眼,此去大同也是只要钱不拿人,给首辅大人留一个面子,希望你再回来之时陛下诞育了小殿下,咱们那位秦大人也可以高兴之余淡忘掉找你的麻烦。”
我对他深深颌首,略微侧过头去,将一份酸涩的笑意隐藏在他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