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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扬书院地处扬州城西,是致仕的乾嘉朝礼部尚书创办的讲学所。而他们口中的慎斋先生则是乾嘉朝吏部文选司郎中成若愚,他是乾嘉八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外放,乾嘉二十二年被推举出任内阁大学士,但终因立嗣一事触怒先帝,被削籍革职。
据闻他归家之后,一直在吴中一代讲学,所讲之内容多为针砭时事,讽议朝政,在民间亦颇有声望,世人皆以其号尊称他为慎斋先生。
“大人,什么是实学?”阿升见我出神,忽然问道。
我答道,“所谓实学,是在北宋时期实体达用之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门儒学,国朝的实学主张经世致用,认为学问要有益于国事,解决实际的问题。”
“这样啊,又是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搞出来的玩意儿。”他有些索然无趣的叹道,忽又转顾我,瞪着眼睛问道,“您该不会是也想去听听罢?”
“可以么?”我冲他眨眼笑道。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做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再望向我时,顽皮的冲我做了鬼脸。我们相视而笑,笑过之后策马向维扬书院而去。
我曾听闻慎斋先生讲学时的盛况,然而及至到了维扬书院,才明白适才路边听到的那句“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当真不是虚言。
围坐和站立的人已把书院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口都倚靠了不少人,我大略望过去,来听讲学者不仅有文士秀才,还有老者稚童,亦不乏贩夫走卒,足见慎斋先生在民间之影响力。
成若愚这年五十四岁,虬须长髯,颇有威仪,观其服饰清净朴素,仪态端方恭肃。他今日讲的是《孟子》开篇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见孟子曰,不远千里来,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他稍作停顿而后道,“此开篇看似讲人人皆知之仁义,实则大有深意。几千年日月盈亏,世人最重仍脱不了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姓为利,盖为其生计;官员趋利,则为其贪渎;若一国之君言必称利,则国危矣。而今朝廷派宦臣四下征收商税,矿税,便是逐利之举。商税非困商也,实困民也。商贵买绝不贱卖,民间物物皆贵,皆由于商算税钱之故。”
他此言一出,底下闻者皆有所感,有人立时大声附和他的言论,有人交头接耳态度模糊,也有人摇头反问道,“先生这是反对朝廷的征税之举了?”
他慨然回复,“君主逐利而罔顾民生,此恶政人人皆可反对。”
有人应声阻止道,“先生讲经义就罢了,何苦言必论及时政,若被有心的人听去,怕是对先生不利,先生还是专注讲书罢。”
成若愚抚须摆首,朗声道,“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阿升轻轻拉着我的袖子低声问道,“大人,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轻声告诉他,“他是说,为官时,志向不在于辅佐君主;为封疆大吏时,志向不在于造福百姓;住在水边林下为退隐之人,志向又不关注世情风俗的道德取向。君子是不会屑于做这样的人的。”
听他如此回答,人群中已不少人击掌赞叹,有人随即问道,“先生认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么呢?”
“朝廷遣内廷宦臣收取商税和矿税便是最大的弊政。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遣宦臣,沿途扰民征税,得财方止。圣心岂能安稳?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爱万世,人亦恋妻孥。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乱。”
他稍作停顿,再扬声道,“愚以为,朝廷应广开言路,使得不同的声音能够传到陛下耳中,而不至于被身边小人蒙蔽;且国朝应该吸取历朝历代之经验,杜绝宦官干政,立国之初时,那块禁内臣预政的牌匾如今还在,本朝却已经有权倾朝野的宦臣。祖宗之训,实不该或忘。而为宦臣挑唆之收取商税,矿税等恶政更应该废止。还富于民,藏富于民,才是万乘之国应遵循的治国之道。”
此言罢,有人轰然叫好,也有人相顾而失色。正当众人喧哗议论之时,却听阿升在我身边高声问道,“朝廷派遣宦臣收税,难道不该么?国朝商税一向低于农税,而商业获利却比农业多了不知几倍,难道赚了钱而不给国家纳税就是合理的么?还是先生认为农人是最可以被压榨的?怎么不见有人为农人鸣不平,却为商人奔走呼号的?
先生反对宦臣去收税,请问那些宦臣有什么不当之举么?是扰民了?还是为祸一方了?若真有,也应有地方官员出面惩治,难道因为其是内廷派遣的,官员就忌惮不成?真如此的话,也是官员自己失德,罔顾圣恩,不计民生,这样的官员就该撤职。所以先生不必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那些宦臣身上,他们不过是替陛下,替朝廷办差罢了。”
我没料到阿升会突然出言反驳成若愚,亦不免有些讶异。此时书院中人纷纷好奇转顾阿升,也有人听了他的话频频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