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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泼墨一般的黒。
长乐宫昭阳殿之中的灯火尽数熄灭,高屋建瓴的殿阁之间尽是让人窒息的死寂,万俟宸一身黑色蟒袍还未换下,背脊挺直的站在窗前,窗外的月色清幽,却一点都落不尽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臂,微凉的指尖上好似还残留着她眼泪的炙热。
她竟会流那样多的眼泪——
即便他已经准备好了聘礼,即便父皇连下聘定亲许她为太子妃的圣旨都已拟好,即便他已经做好准备挡着诸国权贵将碧海玉月玲珑凤佩亲自给她戴上,可是怎么办呢,她哭啊,撕心裂肺的哭,带着哀求的哭,他惊心为她准备的一切在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之时变成了了一个荒诞的笑话,她心中眼中都只有那一个人,他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转身,脚步有几分虚浮,地上散散乱乱到处都是杂物,他被绊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终于还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内殿,砰地一声仰倒在榻上,锦被之上满是她的味道,他长臂一揽将被子抱在怀里,喉间爆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九重阁,玉麒麟。
楚国靖王大婚,得九重阁门主师弟亲自来贺该是多么大的一件荣耀之事,可当她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这份难得的荣耀又是那样的让人难堪,身为新郎官的靖王做了那么长的铺排,几乎所有人都能猜到楚地的未来太子妃是谁之时,他疼爱的不可自拔的女人,他认定的太子妃,竟然那么不顾一切的扑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万俟宸的手深深的按在自己的心口,可真疼啊,比那穿心而过的一箭还疼,她梦中不停喊着的男人,她心中深深念着的男人,果然,一出现就让她失了魂丢了魄,万俟宸呼吸不稳,惨白的容色在夜里并看不出颜色,他睁大了眸子望着帐顶,眼底有刺目惊心的无措,他曾以为,过去的二十四年里他并未做哪怕一件让他没有把握的事,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深知,他错了,真有那么一件没有把握满是未知的事他做了,且做得十分甘之如饴。
殿外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一步步的靠近,而后在内殿入口停驻。
慕言的声音颇有几分沉暗,“主子,洛王殿下在殿外等着,靖王殿下也派了人来问,皇上在未央宫还未歇着,主子,您看——”
黑暗之中,万俟宸轻轻牵起唇角,“都回去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早朝。”
外面似有一阵怔愣,而后,便有脚步声越传越远,万俟宸笑意凉薄,这种忽然被所有人不放心的牵挂的感觉让他觉得不适应,他向来不需要那么多的挂念,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习惯形单影只的独自成活。
远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慕言声音艰涩,“主子,姑娘带着人回了东齐会馆,西凉的人和我们的人都守在那里,您看——”
万俟宸不曾让他们去做什么,可是慕言跟在他身边多年,做不做这些他清楚明白,可是这一句话之后,等着他的却是内殿的一片死寂,慕言想起万俟宸今夜里在王府替靖王挡下的那些酒,心头不由得就是一跳。
他也不管什么了,只抬起脚步往屋子里走,内殿之中一片静谧,慕言情急的打开火折子点亮角落里的宫灯,可下一刻他便惊呆在那里……
主子,不见了。
长安城东,东齐会馆。
装潢精致的主院内室之中只有三个人,白凤眸光幽深的站在窗棂边上,耳边是夏侯云曦嘶哑的说话声。
“……这件事的确让人难以相信,可是就是如此,你看不见我,一定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你若是见了定然要不习惯的,可是没关系啊,我现在的样子也好看……”
夏侯云曦蹲在那里,抓起桓筝的手来碰自己的脸,桓筝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唇角的笑容如三四月份的樱花一样绚烂好看,夏侯云曦眼底荧光闪闪,手触到他冰凉的膝盖之时又是一阵将忍不住的泪意,“……那十年之中,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就是珞珈山的玉麒麟,难怪,难怪你懂得那样多……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你,后来在大燕也是,现在想来,我们竟然错过了那么多次……然后我就是东齐的公主了,先生待我极好,桓筝,你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一定没想到我还活着,桓筝,上天待我那般残忍,可终究将你留给了我……”
自始至终夏侯非白未曾说一句话,可是他听懂了,这世间奇异的事情很多,眼前这二人的经历便是其中一样,他与九重阁所习的古老密文之中也曾有过借尸还魂之类的说法,却未想到他竟然有机会真的遇见,无论是夏侯非白还是白凤,历年来的沉淀的修养都足以让他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眉头忽然一挑,他的眼神瞟向了房顶。
桓筝笑意朦胧,大手之上带着粗粝的指腹磨砂着她细腻的容颜,眉眼在她心中描画出来,却还是前世那个巧笑嫣然的慧黠少女,他由着她的动作,触到他脸上的湿意之时不由得顿住,他捧起她的脸,面上的容色微微带着激动之后的红,“珈蓝,别哭,即便我是瞎子,甚至将来再也站不起来,你可还是我的珈蓝?”
“是!”
夏侯云曦说着这话眼泪又落下来,他握住桓筝的手,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桓筝,只要你还活着,我都要感谢上苍,你的眼睛你的腿,我会想尽办法的治好你,无论付出怎么样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桓筝——”
桓筝听出了她的心疼,虽然治不治得好他已经不在乎了,可是他不忍在这个时候说些丧气的话,他眉眼带笑的点点头,微微扬起的唇角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滞,而后他轻声的开口,“珈蓝,能再见你,我的腿我的眼睛都不重要了,现在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不必为了我——”
“不是的。”夏侯云曦情急,握着他的手趴在他腿上,“不是这样的,我还是赫连珈蓝啊,桓筝,西夏只有我和你了,我分明知道你的存在,就再也不会让你孤零零的过活——”
桓筝的唇线抿紧,似乎有什么无法抑制的情绪在心中涌动,良久,他才叹了一声,似是满足似是感慨,“好,能一直在你身边,当然好。”
噌的一声轻响落在屋顶上,夏侯云曦功夫未到自是听不到,桓筝沉浸在眸中情绪之中亦是没有发觉,唯有夏侯非白,那声响刚落定他便眸光微眯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可是当他走出门去跃上那高高的房梁之时,空荡荡的屋顶之上只有一篇碎瓦横斜,夜里的凉风簌簌,他四处看了看,九重阁的护卫阵法完好无损的布着,却是谁能出入如无人之境?
屋子里,夏侯云曦的情绪大起大落之下依旧激动非常,止不住的握着桓筝的手问东问西,好似要将他这两年来以如此境况过活的每一个细节都问个清楚,桓筝封闭了两年的心房在她喊着他的名字扑到他身边的那一刻缓缓开启,那每一个满是阴暗潮湿的角落都得以重见天日,她一直是他的太阳,是照亮他生命的光,无论是十二年前初见之时她一身五彩红妆的喊他哥哥,或者是现在她满面泪湿的用他并不熟悉的声音说着让他满心欢喜的话,她与他而言,一直不曾变过。
这两年他怎么过的?桓筝无奈苦笑,这两年的荒芜时光说出来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字,等你,等你,等你——
夏侯非白再走进来的时候面色微微有几分沉重,他仔细的看了看两人久别重逢之后的动容模样,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又站了一会儿,他徐徐的退了出去,这个世界上变数太多,他无力去和上苍抗衡,上苍无情,人世间的痴男怨女们,只能靠自己。
“萧玉楼救了你?”
终究还是说到了这个话题,这个世上没有谁能比他更能了解她对西凉的仇恨,可是真是讽刺,他被萧玉楼救了。
“是。”
夏侯云曦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脑海之中缓缓勾勒出要害来,渐渐地,她的神色变得郑重,“桓筝,你可和她有任何的协议?有没有把柄在她那里,她有没有要挟你,你有没有被她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