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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平四年末,长安城亦下起皑皑白雪,簌簌落在空中,如同飞扯的绵絮。立在宫中向外张望,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片。这一年的长安城气息沉郁,送走宜春郡主前往河北之后,整个大周朝堂知耻后勇,俱都凝着心力备战河北孙氏,一时之间,朝堂上虽瞧着一切迹象十分正常,私下里各职司衙门却都咬着一把劲,为即将发生的河北大战紧张筹措战力。整个大周国家如同一座机器高速运转,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两仪殿宫灯照耀的殿堂通明一片,姬泽坐在金碧辉煌的背屏御座前,瞧着殿中侍立的诸位宰相和武将,沉声吩咐道,“今年之事议至此为止。程卿家留一下,其余各位爱卿可先回去过个好年吧。待到来年咱们再好生筹措一番!”
首相姚崇应道,“是。”领着政事堂诸位宰相朝皇帝拜下,退了出去。姬泽问卢国公程伯献道,“程爱卿,如今大周军中武备如何?”
程伯献拱手笑着道,“圣人放心就是。圣人雄心壮志,欲伐河北,军中宿老之将都深感圣恩,有意为圣人效劳。且这些年圣人兴建神武新军,大力提拔年轻将领,如今这批年轻将领已经步入军中中层,占据了大部分中层力量,这批人效忠圣人,练了这么久把式,早就渴望着在战场上好生厮杀一翻了!如今都嗷嗷叫,等着圣人您下命,策马持刀杀向河北,前去建功立业呢!”
“那就好。”姬泽道。
程伯献垂头,以为姬泽会继续开口询问一些事情,却不妨等候片刻依旧不闻声音,忍不住抬头望向御座,见天子坐在御案前,面色神色微微怔忡,小心翼翼拱手问道,“圣人,如今大周粮仓累满,朝臣齐心,军士也全心待战。按理说您讨伐河北的雄愿即将实现,您瞧着些不豫,是否还有担心什么臣没有想到的地方?”
姬泽闻言微微诧异,随即抚头泛起一丝苦笑,“竟连爱卿朕只是想着,为了对河北发动这一战,朕隐忍谋划良久,虽如今终于完成了七七八八,但期间诸多人苦痛牺牲,心中思忖,总觉得很是过不去?”
程伯献乃是武人心思粗豪,只隐约猜着天子所指的与那位远嫁和亲的郡主相关,不曾深想,笑着道,“圣人说的是。好在朝中上下协心努力,总算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卓有成效。待到大胜河北,威慑天下,想来那些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姬泽怔了片刻,轻轻道,“也许吧!”声音怅然!
殿中宫灯烈烈燃烧,伸手在最后一份诏书上钦盖了旨意,方命内侍将天子印玺封印,如此就进入年节,天子休政,直到来年正月初六方开印重新理政。朗声道,“今儿天色不早,卢国公回府好好歇息,过个好年,待到明年怕就没有让您这般悠闲的日子了!”
程伯献扬声大笑,“圣人谬赞,臣虽年老尚能战,已经盼着这一日很久了!”
除夕夜宫中花团锦簇,宫宴烛火通明,姬泽坐在主座之上,瞧着满座妃嫔娇花软语,不知怎么的索然无味,饮了王合雍敬的一盏酒后,就自行走了。夜中宫殿长廊之上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充满年节喜气,欢喜气息沸沸扬扬,姬泽走在其中,却不知怎么的,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空茫之感,扪心自问,却自己也不知这种空茫到底从何而来。
二月长安雪后初晴,天子领宫人游芙蓉园。
盛大的皇家仪驾出了太极宫门,一路沿着夹城向长安东南方向行走,直至芙蓉园大门前止息。园丞王修战战兢兢在门前迎驾,奉着天子与一众后妃入了紫云楼,命楼中奉好炭火佳肴,领着从人退让,不敢扰了天子兴致。
姬泽饮酒畅快之际,瞧着园中苍茫朗阔的雪景,忽生了兴致,抬脚向外,“楼中无趣,朕自出去走走。”
芙蓉园雪景苍茫,远山呈现一抹苍白的雪色,亭台花草之上俱都罩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姬泽只着一件玄色织银盘龙纹袍子,皂靴踏在园中积雪之上发出沙沙声响。梁七变领着一众从人随侍在后。冬日的曲江没有流水汤汤景象,结着厚厚冰雪,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白光。一阵北风卷着枝头的雪花吹袭而来,兜头袭在姬泽身上,姬泽精神陡然一振,朗声笑道,“紫云楼中醇酒春暖,虽然也好,但芙蓉园冬景料峭,却也让人心生精神。”
梁七变奉承笑道,“大家说的正是道理。奴婢也觉得在这外头走一阵子,精神清醒了些。
曲江在紫云楼下铺陈,如同一条宽敞的带子,在东南处略微折了一折,形成了一个小小河湾。梅树枝干粗壮,枝条横逸斜出,曲横遒劲,厚重的白雪压于其上,几乎要将枝条压弯。显出一种生机倾颓之势来。
姬泽忆及这株梅树乃是阿顾当年在芙蓉园手植。那是阿顾初回长安那一年的春三月,繁花绿柳,树莺啼啾,皇家第一次率众游园,众位宗室姐妹都在园中嬉笑取乐,阿顾将一株梅树亲手植在河湾之处,面颊沾染了一丝泥土,染着因为劳作而泛起的红晕,生动活泼生机勃勃,回头瞧着自己,荔枝眸湛然生光,犹如万千星辉落在其中。
那时节一切圆满如梦境,皇祖母尚在世上,丹阳姑母亦是坐在一旁,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和阿顾。
如今,数载光阴过去,物是人非,太皇太后和丹阳姑母先后去世,阿顾也已远嫁河北,与自己远隔关山之遥。他立在当初阿顾手植的这株梅树之下,忽觉一股剧烈的心痛从心口泛出,痛的自己几乎立不住脚,伸手扶着一旁的梅树枝干。
“大家,”梁七变侍立在一旁,见了天子痛楚神色,登时变了脸色,扶着姬泽轻声问道,“可是您的头风之疾又犯了?”
梁七变的声音从耳中投入,似乎很远,似乎又是很近。他听的模模糊糊,仔细睁大眼睛,想要从面前泛黑的视野中看清楚一些东西。
风疾?
是了。自阿顾离开长安后,自己似乎每次犯起风疾,都与这个心念少女有关。思念情念翻滚越是深重,头痛晕眩就越是厉害。阿顾远嫁至今已经年余,这头痛之感非但一直没有减轻,甚而愈发严重。甚至今日自己立在阿顾手植的这株梅树之下,不仅头部疼痛,竟连心都绞在了一处,痛的自己几乎熬不过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一片茫然,然而阿顾的音容笑貌却又在茫然的脑海心上浮现出来,活色生香,宛如触手真实。阳光春日的午后,绿草如茵,花开如织,少女坐在花丛之中,形容清瘦背脊挺直,面容泛着红润光晕,琉璃眸光华灿灿,瞧着自己湛然一笑,容颜灿若春花,面上显着细小的汗毛,毛茸茸的十分可爱。他情不自禁唇角翘了一翘,只觉心中喜乐温婉,想要将女孩儿抱一抱,亲吻她绯红的唇瓣。
等等。姬泽心生骇然。
若他当真是将阿顾一直当做自己的妹妹,为何会产生这种男女间的*?
北风扑簌簌吹过梅树,一簇雪花从枝头落下,落在姬泽的肩头,冰凉冰凉,如同巨石贯顶,电光火石之间忽的明白过来:自己对阿顾从来不是兄妹之情,而是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