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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
却说保酆帝一语,四座皆静,无论是相互攀谈的臣子,来回忙活的奴才,或是怔楞一时的延珏、小猴儿等,每个人见皇帝背手而立,站的笔挺,连藩王外史在内,无一不是打千儿或是跪地,万般臣服的悉听他接下来所言。
但见那身着一件巴图鲁背心,腰悬宝刀的保酆帝,在一身盛装的婉莹的陪伴下,登上那月台之上的銮驾后,他甩袍旋身,望着那之下,平原之上,篝火四起,映得明晃晃如白昼的一席席,那其中有他的臣,他的藩属,更有他引以为傲的艾新觉罗一众子孙,彼时圆月高照,年近知天命的他不免心中升起一股子豪情。
保酆帝笑的爽朗的拂袖道:“都起来吧,如今苍天在上,朕与众卿家皆为臣子,今儿这些礼节就全免了吧。”
众人一听,诚惶诚恐,无一人起身,皆道:“xx不敢。”
保酆帝大笑,“朕言已出,有何不敢?”
一旁的婉莹温婉道,“万岁爷堪与天齐。”
“天齐?哈哈。”保酆帝又笑了几声,心情大好的道:“便是上古尧舜颛顼,也无一人敢称天齐,有道是满招损,谦受益,朕虽为天子,也懂其中道理,朕受上苍恩德,承嗣龙脉,在位十余载,得如今天下安定,万民皆福,朕心已甚慰,又岂妄求与上苍同生同德?”此一番话终了,只见那果齐司浑抬头朗声揖道。
“皇上真乃亘古明君!有君王如此,实乃我大清臣民之福祉!”
这一声宛如号令,接连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声不绝与耳。
在一片振聋发聩的恭维声中,小猴儿随众人起了身,她冷冷的看向那取悦了龙心的果齐司浑,攥了攥拳头,紧咬了牙关,全然没有察觉一旁的延珏蹙眉打量着那暂且去往别处的一身蒙古公主装扮宝星格格。
今儿这晚宴不比寻常在宫中,既是旷野,自带几分随性,自那銮驾之下只见数百篝火,除却宗室觉罗,王公贵族及数十重臣等分桌而坐,自下再不设桌椅,只十数人围一团火,席地而坐,却说只从銮驾望去,尽是一片花火,好不壮观!
可虽是数万人成席,却都是规规矩矩,待坐下许久,仍是一片鸦雀无声。
此情此景,只用百年后一狂人所语,便可概括——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可不?君王治下,皇帝不曾言语,哪个又敢放肆?
更何况,值此藩帮众部,各属国使节都在的宴会,本就是壮大清国威,皇帝之尊为重的场合。
待雅静片刻后,保酆帝看了眼身侧一身盛装的婉莹,她点点头,跟一旁的太监递了个眼色,但见那太监呈上来一托盘,上有一壶酒,三个蚊龙浮花琉璃酒盅。
保酆帝吩咐身侧的总管太监道:“戴荣,都给朕斟满。”
“喳。”
少时,盅已满,保酆帝再度起身端起一杯朗声道:“今儿这头一杯酒,朕敬苍天!”说罢只见保酆帝手举杯齐眉,静望一轮皓月,又道:“苍天在上,臣艾新觉罗。敏祈谨以薄酒一杯,愿苍天悯万民众生,佑我王土无灾少患,百姓安乐升平,大清万世基业永固!”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片恭奉声中,保酆帝一饮而尽。
酒再斟满,保酆再度将杯举至齐眉,俯身又虔诚的道:“这第二杯酒,朕敬大地,不吝赐予我大清树木山林,农耕泽被,万物繁衍,生生不息,此番画卷,怎堪一美哉,壮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度一饮而尽后,酒至第三杯,保酆帝端起酒杯,朗声笑推杯至众人道:“此第三杯酒,朕敬座下诸位,我大清基业如今一般枝繁叶茂,四海平定,万民升平安乐,皆赖以诸位兢兢业业,不辞劳苦,有尔等贤臣良将,朕心甚慰!”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到这第三杯饮尽,座下老臣俱已眼眶泛湿意,而那些藩王外史等更是无一不正襟危坐,彼时人人心叹:这一番豪情壮志,普天之下,只大清君王一人耳!
敲山震虎一过,保酆帝又命人斟了六杯酒,彼时他业已座下,卸下君王的架子,宛如寻常一家之长者般亲和的又道:“借着今儿这月儿爷亮堂的景儿,这六杯酒,朕要分别赐予六人。”
“延玮上前。”
“儿臣在。”却见一身戎装的延玮利落的甩袍跪地。
皇帝道:“自你督管户部后,接连三年各地收缴秋赋顺利,今年更是破了所有先例,国库大为充盈,论功,大阿哥,当赏!”
“儿臣谢皇阿玛赐酒!”延玮饮尽时,大爷党众人无一不眼中盈动着激动,纷纷想着:皇上值此之际,头一个便赏大爷儿,究竟是随意,还是故意?如果是随意,又怎能排在那战功赫赫的僧王之前?
这第二杯酒,正是赏与僧格岱钦。
僧格岱钦是一个让人完全无法忽略的人,便是此时跪地听宣,那因常年征战而遒劲的身形也远比寻常王公多出许多的煞气。
“准格尔扰我大清边境十数载,如今终归顺我王化,此战,岱钦当居头功!”
“皇上谬赞,臣不敢受。”僧格岱钦深鞠颔首,并未上前,座下人人面面相觑,许多人猜想,如此不识抬举,皇帝定是要怒的!
然——
良久之后,保酆帝却是满意的笑道:“瞧瞧,朕都忘了,岱钦你是不饮酒的。”说罢回与戴荣道:“斟茶。”
茶再上来时,皇帝又笑道:“岱钦,你便不用推却了,这酒,是君臣,而这茶,朕敬真英雄。”
如此,僧格岱钦便没有再推却,谢恩后,饮尽。
之后接连的两杯,又分别赐予青海土司与西藏喇嘛,皇帝依旧宛若亲友间的寥寥数语,而这其中所包含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而到了这第五杯,当皇上忽的唤了身旁的皇贵妃,众人皆是一楞。
保酆帝声音便的异常柔和:“爱妃,这杯酒朕当赏与你,此一程,亏得有你解语。”
虽是只言片语,可众人无一不心下叹道!如今一般场合,皇上竟如此赏酒给一个后妃,难怪那北京城都说这皇贵妃才是皇帝心中的正妻,如今一看,果然是了!
好,这五杯酒已毕,风云诡谲咱们只说到此,若是您瞧着这些皇权御驾,勾心斗角的政治玩意儿打了瞌睡,那您眼皮抹抹凉水儿,精神精神,这第六杯酒,万不能错过。
您问:为啥?
佛曰:接着瞧。
且说这最后一杯酒,皇帝并未叫人上前,反是卖了个关子,先是唤了那偎在自个儿阿爹身侧的宝星格格毛伊罕。
保酆帝慈爱的笑道:“宝星,皇伯伯听你阿爹说,你心中已择好了人选?”
“阿爹!你——”嘴怎么恁地快!毛伊罕气声恼着扎萨克汗,她说是说,可真到了当下,她!她!
“蠢丫头,怎么还愣着?!”扎萨克汗宠溺的道,可推着宛若石化的毛伊罕上前的手劲儿,却是倍儿大,当毛伊罕踉跄的被挤到御驾之下,许是才刚那一番群臣朝拜的壮观惊倒了她,又许是这决定自己一生的一刻竟来的这样快,种种惊恐袭来,一时间,她竟忘了跪下。
“畜生!礼数都被你给吃了么!”扎萨克汗恼怒的一吼,又万般惊恐的朝保酆帝作揖:“万岁爷,小女——”
“诶。”保酆帝摆摆手,断了他的话,失笑道,“朕平日瞧惯了那些板惯了的公主,格格,如今瞧见宝星这愣头愣脑的直爽样儿,朕是打心眼儿里喜欢。”
“宝星。”保酆帝唤道。
毛伊罕似是还未从怔楞中回魂儿,冷不防被一唤,竟忘了那座上之人是皇帝,只呆呆愣愣的“嗯?”了一声儿,四座霎时低笑声四起。
保酆帝拍拍手,只朗声笑道,“瞧瞧!这出生牛犊儿的劲儿,非漠北的姑娘难见呐!”
见皇帝心悦,众人的笑声更是再起,那笑声中,有附和,有牵强,有嗤笑,有思索,有种种,而那其中,唯有一人的笑,是那般的嘲弄。
小猴儿唇角的嘲弄,不是给毛伊罕的,是给自己的。
延珏的手在桌子底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冰冰凉,激的她一个反应甩开了他。
延珏一楞,原是要用更大力的去抓那不听话的手,可突然指在他脸上的一只手,却让他必须停下当下所有的小动作。
“皇伯伯,我要嫁他!”毛伊罕的手指尖颤抖,鼻尖泛出的滴滴汗水无不表现她的紧张,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忘了仰脖赌气的看了小猴儿一眼,又道:“七福晋说了,七爷儿是最好的男儿,若是宝星错过了,是大大的可惜!”
七福晋。
那些诸如众人的议论声,笑声,以及延琛等人的忿恨声,等等等等,彼时的延珏都听不太清楚了,他的耳朵里,只剩下四个字,七福晋。
他慢悠悠的转过头睨了一眼小猴儿,却见她眼神一片清明的也看着自己,全然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他讥诮的嗤笑一声后,忽然猛地大咳起来,咳的面色通红,肩膀颤悠。
小猴儿见状,赶忙拿着手绢递了过去,然手却被延珏一把拍掉。
彼时他已站起身来,撤去冷面,又恢复了惯常的纨绔风流像儿,走到中间儿,与那宝星格格并排立于銮驾之下,只留下一阵凉风,吹的小猴儿一个激灵。
保酆帝看着自己最宠的小儿子,满意的笑道:“给朕留住了如此佳媳,这第六杯酒,赏了老七!”
突然觉得胃好一阵不舒服,小猴儿抓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塞到了嘴里,彼时看着那銮驾之下的延珏跪谢皇帝赐酒,虽是病殃殃的面色,却难掩贵胄之气,他微笑着跟他身旁有些呆楞的宝星颔首施礼,那礼仪风度一如他们成亲初见那日。
皇帝高兴的说:“就这么定了,宝星,此行你便随军返京,回去便着手张罗,年底入府完婚!”
一片振聋发聩的恭贺声中,小猴儿狼吞虎咽的嚼了婴儿拳头大小的点心。
味同嚼蜡。
……
在这之后,一如皇帝所赐的每一场大宴,恭维恭贺声,迎来送往,虚以为蛇中,推杯换盏,这样的宴会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目的,或是恭维上级,或是结交朋党,又或者是挤兑异己等等,却独独冷落了桌上那些平日难得吃到的珍馐,鲜少饮过的佳酿。
真他妈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向来悲餐悯食的小猴儿翻着白眼儿啐了一声那些朱门显贵,想着曾经那些亲眼瞧见因为吃不饱饭饿死的老百姓们,心下一番慷慨:操他妈的,小爷儿今儿就替你们报仇!
问:咋报?
答:通杀!
在延珏瞅都没瞅她,便听保酆帝的吩咐,抬屁股去了扎萨克汗等藩王的席筵后,小猴儿压根儿不管同桌的面灰如土的延琛等人是如何不用好眼神儿瞧她,楞是挽了一小截儿袖子,是一口肘子,一口虾,一手扯着羊排骨,一手提着酒壶仰头浇下,那吃的叫一个解气!
这一顿饭,她塞进肚子里的那些个东西,甭说能救活十个濒临饿死的老百姓,便是再加它五人,都足够吃的满嘴冒油。
“老七媳妇儿,老七不给你饭吃怎么着,饿成这狼样儿?”求娶不成的延琛损着猴子找着心里平衡。
小猴儿压根儿没搭理他,只张嘴扯了口羊肉,嗤道:“我介饿了,起码到嘴儿了,你那盼哭了,都没你的份儿。”
“你!”延琛气了个好歹儿,又不好当众跟她一个娘们儿发作,只咽着闷气,好半晌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的讥诮:“四哥真是羡慕,老七还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给自家爷们儿保媒拉纤竟这般尽心尽力。”
“不然呢?”小猴儿扯嘴笑笑,漫不经心的瞄他一眼:“难不成让那格格嫁你个土豆坷垃?我可不想生儿子没屁眼儿,介么做损的事儿,我可不干。”
“你!你!”延琛气的冒烟儿,若不是少时被延玮唤走,他早晚得掀了这张桌子!
酒过三巡,那席间最大的篝火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围上了一圈儿跳舞的蒙古衣裳的姑娘们,在那笳,管,筝,琶,火不思等让小猴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蒙古乐器悠扬的奏声中,小猴儿有片刻的愣神。
好像这一幕都似曾经历过似的,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追在阿玛,额娘屁股后面跑的小邋遢丫头,一声声骄气的唤着,等等小猴儿,等等小猴儿!
然,当她睁开眼,一切又偏生物是人非。
不知什么时候起,整张宴席只剩下了小猴儿一人,她抓着那个被她啃成‘狗不理’的羊骨头,忿忿的又吃了一口。
大笑的结果是流泪,大悲的结果是痴呆,大吃的结果是胃受不了。
在小猴儿几乎一人风卷残云了大半个桌子的吃食之后,她到底是吃吐了。
便是皇家阵势,那草原上临时搭建的茅房也没多讲究,四面围步,砖石擎高两块板儿,便是五谷轮回之处了。
小猴儿出来前,那正陪着保酆帝受着八方恭维的婉莹眼尖的瞧见了,见她身旁也没个人伺候着,便谴了自个儿的一个丫头秋萍跟了过来。
那秋萍虽是伺候多年,也算机灵的,可当她瞧见七福晋那两腿儿一岔开,吐出大半个胃的吐法儿也是给惊着了。
“七福晋,奴婢去传太医吧!”
“传嘛传~”小猴儿吐的双眼猩红,鼻涕口水拉线儿拉的老长,她掐腰跟秋萍说,“让人家知道我吃吐了,还不够丢人的。”
“可若是娘娘知道了,奴才可是要……”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去?”小猴儿毫不讲究的抬着袖子擦了一把鼻涕,抽搭一下扭头道,“甭啰嗦了,你先出去,我撒个尿。”
秋萍不过一个丫头,自是不敢不听吩咐。
许是今儿这酒喝的多了些,小猴儿这一尿可是痛快,然,释放过后,提裤子的时候,当她借着那微弱的不能再微弱的外间火把的光,瞧见亵裤上那点点红后,她挤着眉头啐了一句。
操,难怪最近肚子老闹事儿的阵痛。
原来是葵水来了。
她这东西向来时候不准,再加上她懒得打理伺候,她都忘了自个儿还有这烦人的玩意儿造访。
从前谷子老说:再没个葵水折腾你,我瞧着你八成都忘了自个儿是个姑娘家了。
可不?小猴儿尤记的自个儿第一年来葵水的时候,那年她还没在仙人馆混上坐阵的饭碗,彼时她不过还是一天津卫码头瞎转悠的小混混儿,成日上头大哥一吆喝,走!
她便说走就走的跟着喊打喊杀,那年她十二岁,胳膊腿儿长的都比别人短,干起架来,恁是抄着家伙,也远比那些成年混混儿杀伤力小上许多,可胜就胜在,她不知道疼,所以每逢干架,她总是冲在最前头,恁是对方拿的斧头也好,榔头也罢,反正是没有一件儿能让她眨眼的东西。
跟往常的每一架一样,那天恁是他们打的另一伙儿跪地求饶,可她也是一身血的回了窝,因为那天她冲在前头杀的狠,大哥也赏了她些许碎银,原是想着拿这些银子去给长了个子的谷子做套衣裳,可到了那裁缝铺的时候,那裁缝铺的大娘一叫唤,反是给她吓了一跳。
“呀,小猴爷儿,你这是见红了啊!”
彼时小猴儿抱着膀子,倚在一旁呲牙笑笑,“小爷儿吃的就是介口饭,哪日不见红啊~”
“不是啊!你这是姑娘家的葵水啊!”
葵水?
十二岁的小猴儿不是没听过这词儿,可安到自个儿头上,可真真儿是头一回,等当晚回去的时候,谷子里里外外的又是给她洗,又是给她赶做了个月经带后,忙活到了晚上,她这肚子才闹起了事儿来。
这一疼就是一个晚上。
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恨不得再不来介糟心的玩意儿,可有得时候想想,偶尔疼一疼,倒也不错,不然她就快忘了,疼,到底是怎么个感觉。
就像今天,小猴儿也是这么觉得,偶尔疼一下,倒也是个不错的事儿。
待秋萍忙里忙外的给她备好了月经带,又伺候她系上后,秋萍说:“外头风大,奴才扶福晋回帐子休息吧。”
“不用了,我自个儿回去,你回去吧,要是娘娘问起来,你就说,我已经回了帐子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