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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洛夫记得,父亲总爱穿着柔软的毛皮靴子,在院子里静悄悄地踱步。他在林场附近顶采林区当工头。他还是个老猎人。他常常带着马卡洛夫到大森林里去。他们一老一小,一个是白发苍苍,一个是金发灿烂,一同在没有人迹的小径上徘徊,他们布置捕猎的陷阱和打野鸡。
马卡洛夫家有人做伐木工、猎人、淘金工人和木筏工;后来,又有人做远洋商船的船长、帝*人、铁匠、还有个人做了官。他的父亲,老马卡洛夫为了保卫国土和土耳其人打过仗。马卡洛夫一家人散居在各个城市和乡村里,这一切使马卡洛夫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成为周围世界主人翁的感觉。
他非常关心学校里、林场里、居民区里和世界上任何无秩序的现象,就好象是他个人的事情一样。任何人的不忠实行为都在他心里激起了无比的愤怒,同时他热烈地希望尽可能快地把这些事情立刻纠正过来,惩罚罪首,并恢复正义。
夜过得是那样的慢,马卡洛夫感到头脑发昏,耳朵里响着一个纠缠不清休的拖长的叫喊声。不消说,“大家一定认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的事,斯捷潘?奥斯波维奇。难道杀死马卡洛夫是这样容易的吗?”
马卡洛夫想到这些念头,不禁无力地笑了笑。
那天的情景,“爆破”号受伤的水兵们和阵亡的小伙子们的脸,最后是雷萨科夫的脸——他所看见的最后一个人的脸,又一次在马卡洛夫的意识里慢慢地浮过。与其说是想起他的脸,还不如说是想起他的叫喊声。正是这个叫喊声,象一张不断重复着同一调子的损坏了的唱片,老是在他耳朵里鸣响着。
炮弹爆炸的闪光不时用微弱的光照亮了房间。有人在街道上走过。有人在抽泣,有人直着喉咙用日本话叫喊……
早晨,萨摩军的大跑怒吼起来的时候。马卡洛夫忘记了疼痛和口渴。炮弹在主要建筑物旁和大街上炸开,那儿有一座房子哗啦一声倒塌了。碎石乱飞,火舌腾窜。
俄国士兵沿着对面的交通壕奔跑起来,不时在石墙的裂口处露出身子来,有一道堑壕在它下面通过。在堑壕里出现了一个军官,他很慌张,每逢炮弹爆炸的时候,士兵们都停下,伏倒在地上。
接着是片刻的寂静。马卡洛夫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一刹那的寂静,很快就变成了新的炮声:一声刺耳的轰响,一颗炮弹的呼啸,接着是一阵遥远的爆炸声。这是萨摩人在开炮。和俄国人慢吞吞的炮击不同,萨摩军的炮击开始便很迅速,他们仿佛非常急促,用一种连续不断地方式开炮。炮弹的爆炸使房屋簌簌的发抖,墙上的那幅画摇摆了一下,“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跟马卡洛夫相隔着两所房子的十字路口上,有一挺加特林机枪好象发疯似地扫射着。还有一挺加特林机枪从大街转角上的一所房子里扫射出来。
街上出现了一队约60个左右的萨摩人。这队萨摩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和儿童。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戴着笠形帽,他们的衣袖上都缠着一块白布做为标志。他们都带着步枪。步枪是各式各样的,这些人的身材高低不一,看起来好象是用长短不齐的木棍编成的一道不象样的栅栏。他们大声地鼓噪着,好象沼地里的一群鸭子。
走在前面的一个萨摩军官突然向他的队伍转过身去,从牙齿缝里含糊地说了行什么,他们就唱起来了。歌声杂乱而悲哀,并在儿童的尖锐的声音里夹杂着老人的颤抖的低音。天啊!这是什么歌啊!听得使马卡洛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俄军的大炮又轰击起来,萨摩人都跳进堑壕,互相挤压着。
马卡洛夫觉得他听见远远有“乌拉”的呐喊声。萨摩人的加特林机枪疯狂地扫射着。他们又沿着堑壕从别的地段朝主要建筑物方面奔跑,这时从房子后面又冲出一大队俄军。急急忙忙地放起枪来。萨摩人一边放枪,一边不住的后退。不多时,萨摩人的加特林机枪也停止了吼叫,马卡洛夫没有听到那里传来爆炸声,他认为应该是萨摩人打光了他们的子弹,据说现在萨摩人一直在受弹药不足的困扰。
周围变得寂静了,马卡洛夫感觉自己发着烧,寒冷的阳光照在他头上,让他感觉不到任何的暖意。
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一队俄军,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瘦削的军官,他穿着军服,戴着大檐帽和一副黑眼睛。他踏着坚定的步子,其余的稍微离开些,跟在他后面走。
另外一队俄军迎着他们来了。几个持枪的士兵押着两个没有穿军服也没有武器的萨摩人。
戴黑眼镜的那个军官在第二队俄军旁边站住了,他喊了几句。其中一个不戴帽子的、胖胖的、年纪较大的萨摩人跪下了。第二个萨摩人,一个身材高高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倔强的叫骂着。他们的脸都是血淋淋的。
他们被拖到了十字路口。起了一阵骚动,十字路口的灯柱旁边出现了几张桌子和一架梯子。
军官把手一挥,两个人便被串在削尖的木柱上。他们发出凄惨的嚎叫,身体痛苦的摆动起来。随后一个俄军士兵在那个被串在木柱上的少年脚下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用鹅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起来,他一边写一边在笑。他写好后,另一个俄国士兵吃力地爬到桌子上,把那张写了字的白纸贴在少年的胸前。接着他把桌子移到第二根木柱旁,把同样的一张纸挂在那个胖子的胸前。然后他们都走了。
马卡洛夫本来想要向这队俄军呼救,但当他看到了这场暴行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他身上有力气的话,他是一定会去阻止这场暴行的。
在马卡洛夫看来,即使那两个萨摩人是武装士兵,枪毙他们就可以了。而对他们处以这种中世纪的酷刑,实在是和他的理念相违。
战争对马卡洛夫来说是神圣的,而不是这种残酷的杀戮。
四周一片寂静。马卡洛夫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可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双方的炮兵沉默着。街上热闹起来了。经过的俄军都昂首阔步地走着,大声地谈着话。他们都不害怕了,在他们看来,仿佛一切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万籁俱寂,连机关枪也沉默了。马卡洛夫因发寒热而颤栗着,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把一件日本人的西服外套披在肩上,慢慢地爬出去了。在走廊里他从衣架上取下了伞:当做手杖很合适。他细听了一阵不清楚的声响,开了门。这里寂静、黑暗而潮湿。他很缓慢地循着楼梯爬上去——与其说是出于小心,还不如说是由于伤痛而乏力。
在三楼马卡洛夫看见了头顶的天空:房屋的半层被炮弹削去了,楼梯上缺了不少的阶梯。上面和四周悬挂着铁梁,铁梁上还连着大块的墙。他攀住了一根铁梁,吃力地克服了这个障碍。
整个四层楼咯咯地呻吟着。在那些没有了墙壁的房间里放着一些家具:一把安乐椅和小孩的摇篮车。信号弹的闪光照亮了一个辫子挂在墙上的穿着一件淡蓝色衣服的日本木娃娃。
在走廊尽头一扇通往阳台的门洞开着。马卡洛夫往那儿走去,看见了一道太平梯。到屋顶大概还有两公尺。马卡洛夫用两只差不多僵硬了的手攀住一根潮湿的铁梁,开始往上爬。
这里的屋顶是完好的。稍远有一个黑黝黝的洞。风在怒号。马卡洛夫直起身子,站在烟囱旁,努力想看见或听见什么。可是周围十分寂静。哪怕是一排发光弹也好,哪怕是一阵隆隆的炮声也好。什么都没有。
马卡洛夫坐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屋顶的铁被他的脚一踏。微微有点儿弯曲了,于是马卡洛夫想起了他小时候怎样喜欢爬屋顶,高兴地把铁敲得丁当响。那时他自以为自己将来会是一个侦察兵,躲在烟囱后面,然后又慢慢地从它后面爬出来……
时光过得很慢,天色很是灰暗,太阳从云里出来了一次,可是马上又躲进去了。冷风吹拂着,什么地方的一堵墙倒塌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滚过了僻静的半毁的街道。在远处消失了。马卡洛夫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差不多什么也不想。只是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