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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铲击破砖石的地面,铿然的声音嘈杂不绝。一朝太后的寝殿,竟然便由着些挥汗如雨的苍头们随意挖掘,灰土飞扬。文玦伸袖掩了口鼻自侧殿绕过去,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隐约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隔了朱红长廊上一水儿的青玉栏杆望去,长信殿的飞檐斗拱直迎着秋空惨淡的太阳。那边也是一片忙乱,却不知太皇太后哪里去了。望过长信殿,依稀可见未央宫几处高阁的轮廓,冷硬的线条闪耀着流丽的光芒。
是谁在看着她?她不知道。然而脑海中忽然飘过了一段久远的旋律,激得她浑身一颤。
那是多少年前了?多少年前,那一场夜宴之上,她抚琴,他奏瑟,眉眼盈盈处,恍若千山万水安然而过。
时光骤然颠转,她再度入京,依旧是凉风台下的夜宴,依旧是温润如昨的眉眼,他安静地对她说:“阿玦,梁王这可是随了你。”
太少了啊——欢娱的记忆太少,反不如那些疼痛的来得刻骨铭心。大雨里的莲池,浮肿的尸体,漫天飞扬的雪,沉默的棺椁……
她闭了闭眼,似乎终于决定再也不要去眷恋那些虚无的回忆了,转身便走。
***
皇帝突然下旨免了广元侯的爵位,却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如此强横暴戾,直令公卿百官闻而震悚,纷纷上书为广元侯求情。
求情的理由,比夺爵的理由,充分得多。
一则,广元侯是中宫之父,陛下对其如此无情,则中宫无以自处。恐上代孝愍皇后的悲剧,又要重现。
二则,广元侯功名素著,却不知到底犯了何罪?有言其以巫蛊枉杀太子,有言其以毒-药暗害皇后,全都毫无根底。广元侯身为国丈,怎么可能会害皇后和太子?
八月初五朝议,赵王太傅忽然出列,奏言东宫文皇太后不守妇仪,妄为巫蛊,祸害宫闱,致孝贞太子殇逝,其罪甚重,其情甚非。
举朝大哗。
顾渊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孝贞”是一个多月前为民极议定的谥号。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与阿暖的第一个孩子,转眼已戴着谥号入土了。
他盯着薄昳,而薄昳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他的手攥紧了御案一角,几乎要将它掀翻,却终是没有发作。
他缓缓开口:“太后为朕生母,薄卿此言,是要陷朕于不义啊。”
薄昳面不改色,“于家,陛下为子,文氏为母,女子三从,夫死从子;于国,陛下为君,文氏为臣,人臣之义,更是从君而已。陛下之所为即是义,人君无不义。”
他一番长长的拽文,听得顾渊眉头高高皱起。这竟是拿他自己的君王权柄来胁迫他了!他一怒,拂袖而起,“那朕敞开手脚任你们宰割,便也是义了?”
薄昳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顾渊看着他那副装傻的样子,心中直是冷笑,“退朝!”
众官惴惴散去,只有薄昳留在了最后。
垂帘之后端坐的薄太皇太后,始终不言不动。
“孙儿给姑祖母请安。”薄昳微微笑着,朝台上帘后的那片影子行了个家人礼。
薄太后的目光端平似水,吐出的话语仿佛是突兀的:“乾卦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薄昳笑容妥帖,好像全没听明白一样,“多谢姑祖母教诲。”
薄太后伸出手来,郑女官忙去搀扶。薄昳于是见到姑祖母一身缟素,容色苍凉,而目光犹冷峻坦然——这毕竟是陪伴过孝钦皇帝的女人,她见识过真正的盛世,也见识过真正的明君,而有了那样的明君盛世的记忆,她仿佛就不会害怕世上一切魑魅魍魉。
“老身将择日归政皇帝。”她冷冷地道,“你好自为之。”
薄昳的面色终于不可控制地一僵。薄太后已远去了,空荡荡的承明殿,铜漏里光阴似箭,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人萧瑟的背影,正立在离御座最近的丹陛下。殿外秋光冷澈,长风浩荡吹入,将他的儒衫吹起千万层褶皱,仿佛大海上不知所依的波澜。
归政?
他突然想笑,想大笑,可是他终竟没有笑出来,他是举止得体的鸿儒,他如何能在朝堂上失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