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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
(1909 - 1995)字离中,山东栖霞人。中国现代学者,哲学家。1927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33年毕业后,曾先后在华西大学、金陵大学、浙江大学等校任教,以讲授逻辑学和西方哲学为主。1949年去台湾。1960年去香港,任教于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牟宗三一生勤于笔耕,著作等身,其中重要著作有:《认识心之批判》、《历史哲学》、《道德的理想主义》、《政道与治道》、《中国哲学的特质》、《生命的学问》、《名家与荀子》、《康德的道德哲学》等。
我愈孤峭,愈离现实,我平常写的那些文章,发的那些议论,只是兴趣之不容已,只是内在的”是非之追求”。我之写文章,就好像是一个艺术品之铸造。铸造成了,交付出去就算完了。我没有必期人懂之意念。我把道理说出来,置诸天壤间。悟者自悟,迷者自迷。我也没有据为已有的意思,好像是我创造出来,我就不管了,我也没有期人称赞的要求。我当然不能说完全无好名心,但这方面实在并不强烈。
这种倾向,是我常常感到的。这是一种艺术性的倾向。但是近来我写文章的意识又稍有转进。这与本文的说怀乡有关系。我由艺术性的兴趣之不容已,转到道德性的担负之不容已。我感觉到现在的人太苦了,连我自己也在内。实在有使其置根落实的必要。置根是对前面所说的拔了根说。落实是对前面所说的挂了空说。我近年来很意识到:我所发的那些思想;完全是想从崩解堕落的时代,涌现出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上的根据。要做这步工作,其心思必须是综合的,上提的。因为在这塌下来一切都落了空的时代,要想重新涌现出一个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必须是翻上来而从根上滋生我们的指导观念。这里面含有三事:一是疏导出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政治生活方面的常轨。二是疏导出科学的基本精神,以建立知识方面的学问统绪。三是疏导出道德宗教之转为文制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日常生活方面的常轨。凡是说到基本精神处,都是说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而此思想系统的涌现,又必须从贯通中西文化发展的脉络途径与其程度处着眼,始能真实不谬,确定不疑。这是我个人以及几位朋友所努力从事的。
我现在已无现实上的乡国人类之具体的怀念。我只有这么一个孤峭的、挂了空的生命,来从事一般的、抽象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之厘清。这只是抽象的怀念,对于“人之为人”的本质之怀念。以前孔子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寥寥数语,真是王道之大端。现在不但是老者少者需要安怀,一切人都需要安怀。这就必须重新来一个文化的反省,思想系统的厘定。张横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在这里真有其切实的意义,并非是些空洞的大话。我们往常不解,我现在才真正感到了。试想在这个拔了根、落了空的时代,人类真是没有命了。这如何能不需要”为生民立命”呢?天地以生物为心。人类没有命了,天地的心在哪里?所以”为生民立命”,也就是一个仁心之不容已,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了。往圣干言万语,所念念不忘者,总在此事,这不是科学所能担负的。所以在科学以外,必须承认有道德宗教的圣贤学问。所以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的大业,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我以前有诗云:
“上苍有眼痛生民,留取丹心争剥复。”我现在也只有这一点丹心,尚未泯灭。
人类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离别,有黯然消魂之苦;团聚,有游于归根之乐。侨居有怀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养。这时,人易有具体的怀念,而民德亦归厚。
吾友唐君毅先生曾云:人自觉地要有担负,无论是哪一面,总是痛苦的。此言甚善。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以道为己任,其生命中总不免有破裂。即偏倾在某面,而有了个沉重的担负。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岂不是好?否则,若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则亦随时可以起,随时可以止。此亦是充实饱满之自娱。再不然,上上者”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可无不可”此是大圣人之圆盈浑化,若没有先天的根器,很难至此。不幸,生在这个崩解的时代,既不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复不能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以自娱,更无大圣人浑化之根器,则其破裂偏倾 而有担负之苦,亦势所当然。我以孤峭乏润泽之生命,只能一往偏 倾,求其生命于抽象之域,指出时代症结之所在,凸出一思想系统以 再造。甘愿受此痛苦而不辞,则亦安之若命也。我们这一代在观念中 受痛苦,让他们下一代在具体中过生活。
【百家在线】
1995年,牟宗三谢世,”牟宗三先生治丧委员会”为他撰写的 “学行事略”中有云:
“先生于大学三年级时,从游于黄岗熊十力先生之门,三十一岁 获交唐君毅先生,一师一友,相得最深。熊先生以为北大自有哲学系 以来,唯先生一人为可造。而唐先生则于未尝晤面之先,见其文而知 其人,之后又谓先生天梯石栈,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狂者气象。
敬维先生之所成就,是真可告无愧于师友矣。”
这段文字是对牟宗三与熊十力和唐君毅的师友关系的“盖棺定 论”。数十年来,牟宗三与熊十力和唐君毅的师友情谊有口皆碑,成 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检视牟宗三的自传以及其他文字 材料,熊十力与唐君毅在精神上给他带来的不同的影响,以及他们 师生三人在精神上的相契相知,牟宗三亦有亲切而诚挚的记述,他 的缅怀与感念之情呼之欲出,溢于言表,十分动人。他说过一句言之 凿凿的肺腑之言: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熊师,知我者君毅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