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树上喊话的布谷鸟(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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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天到春天,锦绣四队集体户的王力红成了沉默着的忙人,她几次离开几次回来,总是说她要告状。人们听常了,就像听王力红说她腰疼一样。麦子长出来以后,其他的庄稼都抓紧了下种。人都在大地里忙,只有王力红趴在集体户后墙她的那只旧木箱上,整天写字。写满几张纸,都团掉,王力红到外屋灶里引出火,把纸全烧了。坐在一丛丛鲜嫩的新马莲上休息的知青们对郭永说:“王力红告状,跑不了是告的你。”郭永坐在两只水桶间横着的扁担上,无所谓地颤着腿。郭永说:“告我什么?告我耍流氓?我从小到大就是流氓,还用她告?”郭永被提醒以后,注意了王力红。她除了早上出去倒她的专用尿盆,任何人都不屑一看。郭永没感觉王力红要告他。

早上,种地的人都在大雾里。王力红用十分钟洗那张很胖的脸,她搽雪花膏,又往手背上涂抹蛤蜊油。然后,王力红出集体户,朝北走,路口有一辆马车,两匹马。一匹正响亮地嚼长谷草,另一匹刚拉了热腾腾的粪蛋。而王力红已经走出了很远。两匹马想:那个往北走的女的,往那么远,种啥去了?马想事情的速度不快,一直想到看不见王力红,它们才停止。

教过私塾的老先生姓刘,干不动地里的农话,在一盘半沉陷在泥里的石磨上僵坐着。

王力红问:“你会不会写状子?”

老先生没听清,他问:“啥?”

王力红说:“我想求你写一个告状的材料。”

老先生突然从僵硬里活出来,他问:“你告啥人啥事?”

王力红说:“告人迫害知识青年。”

老先生并不是全懂了,但是,他说:“丫头给我往细里说说。”

听了一会儿,老先生听到男女之间的事情,他感觉他写不了这告状的材料。他说:“丫头,我连研墨的石头砚台都找不着了,我写不了。”老先生想:男男女女的埋汰事儿呵,咋写,恶言不上纸。连个证人都没有,具体户的丫头,啥话都说得出口!老先生离开磨盘走了,还顺着风,拉扯自己的耳朵,老先生想:以风为水,以水为净,我洗了耳根。

王力红追赶老先生,要求问几个字。

迫害。老先生写成了“偪害”。

肮脏。老先生写成了“骯髒”。

流氓。老先生写成了“流寇”。

现在,这些字暂时横平竖直地待在被太阳晒暖的土路上,老先生和王力红都走了。

老先生回家对做队干部的侄子说了王力红的事情。侄子说:“那是能把人告掉脑袋的!”老先生说:“说得太邪乎了,男女的事儿啥朝代也不犯死罪。”侄子说:“社员和具体户的女学生睡觉就是死罪,你没听匣子里播过?”老先生解着绑腿的长布。他说:“现如今的事儿说不好。”

王力红到锦绣供销社买了唯一的一种短蜡烛,农民嫌它燃烧的时间太短,叫它“磕头了”,意思是伏在地上磕一个头的时间就烧完。停电的晚上,她也在箱子上写告状信。夜里有人下地,王力红马上横过身子,挡住蜡烛的光,声音很低地说:“别借我的亮!”如果下地的人不理会,王力红就吹灭蜡烛,等那人回到炕上,她才划火柴,重新点燃“磕头了”。为了这个,她专门买了一盒火柴。

锦绣公社的干部都知道王力红在告状。

公社的人问大队:“谁咋的她了?”

大队的人问生产队:“谁咋的她了?”

后来,人们都以为王力红告状是个谎言或者借口,以为王力红是不想下地劳动。

小协理员几次看见拿黑色纱巾围住头的王力红,她缠着要上县邮局的嘎斯汽车。小协理员感觉王力红有点儿可怜,他过去劝王力红。小协理员说:“你告得了谁呢?你往公社告,领导起码还认识你,还可能帮你说话。”

王力红说:“我就要上县告!”

小协理员说:“你上县上省的,能告出个啥?”

王力红说:“我告我受迫害,有人迫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小协理员跑回公社。赵干事正拿红笔,在锦绣公社黑乎乎的图上标出八个红星,那是他预想要建的新知青集体户。为新房子下拨的木料都运到了。小协理员慌乱地说:“那个王力红好像魔怔了,弄不好有人要吃枪子!”

赵干事说:“谁迫害她了?”

小协理员说:“谁知道!我看她那样儿,告的是社员。”

赵干事有点儿紧张,他参加过在县里召开的打击迫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宣判大会,冬天,四个农民和农村干部后衣领里插了反革命的木标,五花大绑,押在大卡车上,游街以后枪决。赵干事放下所有事情,在锦绣一带转了几天。赵干事对小协理员说:“她八成儿是乱咬,咬住个倒霉的,告赢了,她上县里直接要被迫害的名额,能抽回去。”小协理员说:“她这不是往自己脑袋上栽屎盆子吗?还捎带上个冤死鬼,她是疯了!”

赵干事说:“我就是说话不顶硬,要让我说了算,麻溜儿都让他们回城去,别搁咱这场儿浑搅。”

王书记很着急,冒着汗来找赵干事。王书记说:“去年冬,咱让那个能整化肥的学生走得太快了,他给锦绣没做多大贡献,咱就放他走了。今年,化肥断了,产量没个上去,你得快在具体户里给我寻摸能整化肥的。”

锦绣的熟土都绿了,所有树叶都吐出来,1976年预计该下地的化肥还没有落实,连大队的干部都来催赵干事。赵干事看见王力红包着黑纱巾的头给风鼓得又满又大。赵干事说:“谁给我根小绳,吊死吧。”

122.杀的是黑奶羊

金榜躺着,发现他的血管一条一条全那么干瘪。杨小勇说:“你起来。”金榜站在炕上,又观察血管,还说没鼓起来。杨小勇说:“抬你的胳膊。”金榜向上高举双手,摸到了高粱秸的棚顶。杨小勇说:“鼓了吧?”金榜还是担心说:“一放下又瘪了。”杨小勇说:“我没事儿躺在炕上,早试验了,人人都这样,血往上走。”金榜认为杨小勇的解释不合道理,人不能总作出举手投降状。

金榜说:“我想穿鞋都懒得高抬腿,是营养不良,我要吃肉。”

听见肉,炕上的知青全起来了。

春天就是匮乏的季节,因为大地还没收成,由绿到黄还有很久。农民家的豆酱才刚刚下到戴酱帽的缸里,没到能吃的时候。供销社没了炸麻花的黄豆油,锦绣小镇上立刻断了常有的那种厚厚的香味。金榜几个人巡遍供销社,只看见笱箩里香蕉形状的点心。杨小勇说他想吃咸的东西。卖马料盐的敲着木槽说:“来两斤?”杨小勇说:“当我是骡子?”

锦绣有名声的老兽医坐在锦绣的桥头,这天是农民到镇上抓养猪羔的日子。传说经过老兽医挑选的猪将来都强壮而不生病。农民提着号叫挣扎的猪羔,都要老兽医给看看,所以桥上比平时热闹。金榜几个人转上了桥,议论老兽医有点儿向外突的眼珠,说那就是火眼金睛。后来,他们站在桥上最高处比试眼力。金榜的视力最差,只能望到五里外的林带。金榜有点儿伤感,说他可不想变成农民叫的近曲眼。杨小勇说他能见到七里以外那所小学校,并且看见了两群挎筐的学生。其他人都不相信,因为他们都没见到。杨小勇借机说他还不止看这么远。

金榜说:“让你铆最大的劲,你也看不到锦绣以外。”

杨小勇泄气了,再也不想挺着细的脖颈远眺。坐在桥面上,杨小勇显得有些瘦弱而可怜。金榜拿出演员的腔调,背诵了两句词: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可是杨小勇把词篡改了:

我们如此多娇,

让无数江山折了腰。

这个时候,小桥上,只剩下锦绣的几个知青。忙着选猪羔回家的人都转移到桥下的湿地里。金榜说:“我们才是正规军,他们全当了地下工作者。”

太阳孤单地变暗,直线下沉,最后的轮廓眨眼就消失。四面八方的田野里涌出了很浓的泥土气味。所有的人家都把灶膛烧得通红。锦绣一带农民家里独立于房屋以外的肥胖的黄泥烟囱吐着烟,燃烧着的柴禾里面偶尔有陈年的玉米粒香甜地爆开。金榜几个人同时想到了他们的五条狗。他们说:“能带上狗来散步该多好。”

天黑得极迅速,好像它很着急。接近烧锅,金榜说前面有人影。一个知青朝前面喊:“是人你吭一声,是猪你吭两声。”大家哄笑的时候,杨小勇突然向前扑出去。马上他发出的喊叫完全不像杨小勇了,又急又尖细又发抖。

杨小勇说:“我按住了,像是羊!”

扑到羊身上的那瞬间,杨小勇感觉它在颤抖,听到心跳,不知道是羊心还是他的心,兴奋呵。杨小勇想:“这么大一个活物,生给我按住了!”金榜试到了羊身上的温热,刚刚用力,他跟羊同时扑倒了。金榜说:“我兜里有家伙,快点儿,我腾不出手!”

下面再没有说话。拔出刀以后,只有在黑暗里起一层层翻扬起来的尘土草末羊毛和血。

几个人抱着羊,往更偏僻的野地里走。金榜说:“就地卸了它,每人带两块回去,这下儿吃肉吧。”杨小勇说:“可惜这张羊皮了,给扎得稀烂,其实能拿回去蒙沙发。”大家都说留张羊皮太冒险,该就地埋掉。

金榜几个人半夜才摸回集体户,羊的肉还没有凉。在这期间,亚军的丈夫张二和他弟弟已经无数次出门,四处唤那只黑奶羊。

杨小华从她住的房里出来,看见男知青都蹲在灶前拨火。杨小华说:“鼓捣什么呢,三更半夜的。”杨小勇说:“姐,等着喝羊汤吧。”

杨小华问:“哪儿来的羊?”

现在,金榜正端了一大盆洗过血手的肥皂水,在月牙的薄光里走出很远。金榜想:倒远点儿,别让肥皂烧了户里的葱。金榜听见杨小华非常大的喊声:“哪来的羊?给我说!”金榜、杨小勇和其他几个知青同时想:完了!

亚军的丈夫张二先骂他弟弟,然后骂他女人。他说:“还有外人吗?肯定是你们具体户那帮干的,没有二一个!他们是想饿死我儿子!”

从月亮出来以后的一天一夜,他都站在土路中间骂,马车过来他也不让开。任何人的劝解他都不听。一直到嗓子里只有干火,呜呜地再也发不出声音。女知青带着孩子回了城市,她要买奶粉。现在,轮到了老太婆骂,她不提羊,只要孙子,没有孙子她不能躺下。老太婆直直地坐在炕上,拿烟袋的铜锅敲打炕沿。骂一会儿,朝窗外吐一口唾沫。她还流眼泪。

123.满身颤动着细针的姚建军

荒甸子屯集体户的姚建军一个人回来了。人们都还记得秋天闹黄鼠狼的时候,荒甸子集体户的女知青全中了邪魔,派专人护送她们回了城。冬天有传言说她们去城里的医院开证明,想办理病退回城。现在,挽出两段白衬衣袖口的姚建军突然出现在锦绣,像根全新的手电筒,光彩四射。姚建军先去的是公社卫生院,她说:“买两瓶药用酒精。”卫生院里那个男医生啰啰唆唆地在裤腰间找钥匙。他说:“好几天药房都没开门了。”

姚建军在荒甸子屯刘队长家的炕沿上,居然把裤腿挽得相当高。刘队长和他女人都想:这是要干啥,不是又招了黄皮子吧?姚建军拿出一个别满了针灸针的盒子。很快她的两条腿上扎满了针,像唱戏的人头上震颤的翎翅们,比那东西还精巧,又银光闪闪。姚建军说:“我学会扎针治病了,我想当个赤脚医生。”

荒甸子屯的农民听说姚建军成了医生,没有人表示怀疑,他们马上认定她一定会治百病。下了工,有人直接到集体户来瞧病。姚建军拆了一条棉被衬,挂在炕的后半截,表示那是诊所重地。她开始用一盒针和一瓶酒精在衬布后面行医。荒甸子屯的男知青捧着粥碗,逛来逛去说:“她能看病,真是邪了门儿了!”但是农民们有非常顽固的观念,相信凡被黄鼠狼迷过的女人必然得到某种神奇的能力。这话他们绝对不会公开地说,人人心里知会,当然不必要说它。没有人看病的时候,男知青问姚建军:“她们怎么没回来?听说一到家,你们全都成了好好的人,又买小白鞋又看电影,待得滋儿呵,现在,你把她们撇了,一个人跑回来干什么?”姚建军装得很平静,她上炕抽掉衬布说:“我没见着她们。”

男知青说:“别遮了,你背着她们自己一个人跑回来,拿些细铁丝浑身扎,荒甸子就显你积极。”

姚建军说:“爱说你们说去,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晚上,男知青像讨论惩罚黄鼠狼一样,讨论怎么样对付姚建军。

1976年荒甸子屯比前一年平静。退伍兵专心在他的院子里种烟叶。前一年落地的花籽又生出来,退伍兵马上把它们拔干净。烟叶浇了粪水,长得肥头大耳,退伍兵每天都要端一大碗茶叶水欣赏它们。刘队长在他的屯子里巡视,裤子后的补丁已经张开了,他还不知道。几个妇女跟在后面说:“队长你穿着啥色儿的裤衩子?”刘队长转身靠住一片高粱秸说:“严肃!”女人给刘队长补裤子,刘队长说:“没个人奓翅儿没个对头,还真挺没趣儿。”女人感到肚子疼,她问:“姚建军会写符不?”刘队长说:“具体户的,哪能整那套,就是扎针。”

男知青们发现了姚建军有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他们翻过书上的图画以后,谁都昏头昏脑地不说话。终于有一个人先说了一句:“邪乎呵,这是什么手册?看了绝对受刺激!”另外的知青都说:“这是黄书。”

姚建军藏有一本黄书的事情汇报到了大队。大队干部们年初才接受了喝糖水补身体的说法,大队部的办公桌上摆着能盛十斤白糖的玻璃罐,其中插一把炒菜的铲板。干部们全喝着甜水说:“还真没看过黄书是个啥样儿,具体户这帮玩意儿真能淘换(找)!”甜菜熬的糖水把人喝得从里往外地焦热,干部们准备去荒甸子屯。

干部们说:“黄书呢,交出来就算没这事。”

姚建军说:“我没黄书。”

干部们说:“检举信都好几封了,你瞒着组织藏黄书,还想不想靠近党了,阳面一套阴面一套,你弄的啥事儿?”

姚建军听见“组织”,呜呜地哭,哭得快接不上气了还说:“我真没黄书!”

荒甸子屯的男知青最珍贵的东西就是那本从某些页到某些页越翻越破的《赤脚医生手册》。大队干部来问的时候,他们全说:“那书谁敢留,扯巴扯巴烧了,假积极知道烧了,才死不承认。”干部们问:“谁是假积极?”知青们说:“还有谁,浑身颤颤巍巍乱扎针那人!”

姚建军照样忙,连另外大队的人都来请,她像大喜鹊那样跳上自行车的后架。风,溜溜地吹过锦绣,有些地块晴着,有些地块阴,深绿和浅绿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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