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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宫中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说法,废后宋氏原来并不是左相的嫡长女,她上面还有个原配嫡出的姐姐。而这位大小姐和废后长得十分相似,载初二十二年曾被接到煜都,几个月后又因为恶疾被送返惠州老家,抵达之后很快便去世了。
事情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大胆作出了猜测。既然长得那么像,有没有可能当年救陛下的人不是宋楚怡,而是这位早亡的宋大小姐?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许多人第一个想法都是荒谬,如此欺君罔上的事情,宋氏就算再大胆也做不出来吧?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种荒谬的流言居然越传越烈,各种证据也先后浮出水面,竟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了。而最终让人确信无误的证据来自某天晚上,皇帝突然临幸重月阁。据说陛下当时面色铁青,进去之后便把所有人都赶走了,片刻后里面传出争执哭诉之声,以及桌椅玉器纷纷摔碎的声音。在一切都平静之后,皇帝惨白着一张脸出来,身上的煞气重得连高安世都不敢靠近。
大家在愕然许久之后,狂跳着一颗心明白了。所谓李代桃僵、欺君罔上,居然都是真的。宋氏她……竟这般大胆!
详细版内幕在第二日便流露出来。原来当年宋大小姐北上时路过明州城,偶然撞上负伤的陛下,于是出手相助,陛下因此决定非卿不娶。然而宋大小姐并未对陛下透漏身份,陛下回京之后多方查探,也只知道她是宋家的小姐,具体叫什么名字并不清楚。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宋楚怡在得知此事之后嫉恨暗生,居然丧心病狂地杀害了长姐,再取而代之!
国朝建国百余年,还从未有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大家一时间都被宋楚怡的胆量震惊了。
与后宫的关注点全在宋楚怡身上不同,朝臣们在得知此事后一个个都沸腾了,无一例外地将矛头指向了废后之父、高居相位的宋演。
皇帝从未明白承认过自己真的认错了人,只是在某日早朝时用手拨开冠冕前的十二旒,对着大殿最前方的宋演笑着点了点头,语气森冷,“西涯公真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只这么一点已经足够。大家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他如今是愤怒多过一切,甚至不介意自己认错人是何等的丢脸了。原本还有朝臣担忧贸然弹劾左相会同时让陛下觉得颜面有失,见状也抛弃了后顾之忧,弹章一封封递上来,跟雪花似的,让宫人整理都来不及。
这个情况自然让许多人感觉欢喜,妙蕊就是其中一个。她用一种过年般的语气对叶薇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奴婢简直没料到废后居然还犯下过这种事情。如今可好,无论是她还是她爹,全都逃不脱陛下的雷霆之怒,宋家可要倒大霉了!”
叶薇却摇了摇头,“宋家确实要倒大霉了,但却不是现在。左相还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便还能暂时留存一条性命。我现在只是怀疑,他是否真的会那么选择?”
妙蕊不解,“您说左相还有退路?那他肯定会选啊,为什么觉得他不会?”
叶薇淡淡一笑,“因为那样的话,宋楚怡就活不成了。”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两日之后太上皇召左相入宫,劈面便问及此事,“先是璟昭媛的侍女说你交通后宫,如今又传出你女儿欺君罔上,宋君陵,你究竟耍了多少心机?难不成还真想把我大燕的皇帝控制在掌心,弄成你的提线木偶吗?!”
宋演矢口否认,“太上明察!所谓交通后宫一事,纯属污蔑!既然至今也没有什么证据,又岂能把这罪名扣在微臣身上?至于废后欺君……太上恕罪,此事实在是臣教女不善,难辞其咎!臣并不知她姐妹二人关系恶劣至此,也不知废后竟敢对长姐下此毒手,我甚至不知道当初在明州,臣的长女居然救过陛下!是臣太过大意,才会酿成有今日之祸,臣愧对太上,愧对陛下!”
太上皇沉默不语,一旁的皇帝冷漠道:“依西涯公的意思,从头到尾,你都被蒙在了鼓里,是废后骗你的?”
“是。大概是她从长姐那里知道了明州的事情,嫉恨不已,才会生出这样的歹毒心思。微臣知道陛下怀疑什么,但是您想想,两个都是我女儿,谁当皇后不都一样吗?况且向来都是长幼有序,既然陛下喜欢长女,我先把她嫁出去才是正道,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事?”
“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朕还有个疑惑。宋氏是怎么害的宋大小姐?朕记得,她可是因为恶疾被送走的啊。”
“是废后……她设计让她染上了瘟疫。在她口不能言、无法见人的时候,恰巧您也上门提亲了。也是微臣不好,担心她染病晦气会影响婚事,所以在她身体稍微好转后便派人将她送回了乡下,以作静养。那时候微臣并不知晓,原来这一切都是废后的手笔。”
皇帝面无表情,“让病重的女儿长途跋涉三个月,西涯公还真是个好父亲。”
“微臣惭愧……”
太上皇目光锐利,“照你适才所说,你除了有失察之罪以外,似乎当真没有与你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同流合污。可你让朕怎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呢?”
“道君在上,微臣以宋家先祖起誓,今日所言但凡有半句虚假,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无三尺埋骨之地,魂魄无归所,永世不得安宁!”
太上皇信道,这样的誓言无疑使非常狠毒的。他蹙了蹙眉头,摆手道:“行了行了,说得这么瘆人做什么!皇帝,你怎么看?”
“父皇都信了,儿子又岂敢怀疑?看来犯下欺君之罪的唯有宋氏一人,敢问西涯公,朕该如何处置他?”
宋演袖中的胳膊已经绷紧,铁石般僵硬。他想起今晨出门前妻子的含泪叮嘱,她让他一定想办法保住楚怡的一条性命,可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两害相较取其轻。楚怡已然是罪恶滔天,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摘出来。这还要仰赖自己当年的周密处置,有无数证人可以证明楚惜是染了恶疾离京,他唯一能着手的地方也是这里。
楚怡本来就犯下了死罪,她杀了她的姐姐,理应给她偿命。当年他宽恕了她,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错误,如今也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给楚惜讨回公道。是的,一定是这样。
慢慢抬起头,他毅然道:“废后宋氏欺君罔上、戕害长姐,理当处死,以儆效尤!”
宋楚怡面前摆放着一个黑漆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精巧的翡翠玉杯,当中清酒荡漾,面上一层雪白的泡沫。这是祁川盛产的梨花酒,她过去很喜欢,说它天生带股风花雪月的情调,每年春季都会召宫嫔分甘同味。也曾与陛下在明月皎皎的夜晚相对共酌,落英缤纷、月华如练,他面容英俊,含笑凝视着她,亲自伸手帮她摘掉发间的落花。
那样的柔情,曾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如今,她面前又摆上了梨花酒,却再有任何的诗情画意,成了催她上路的索命符!
“宋娘子,微臣奉命前来送您。这酒是陛下的恩典,他说了,好歹也是夫妻一场,留您个全尸便是他最后的慈悲了。”
宋楚怡看着高安世,“陛下给我的这杯酒?他真的要杀了我?”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么?您自己心里也清楚,陛下他早就想杀了你了。早在去年,他将您废黜的时候,您在他心中就已经是死人一个。”
宋楚怡冷笑,“他要杀我,为什么不亲自来?我不信。我不信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说实在的,陛下确实想见你最后一面,毕竟您也让他抱憾终生了。可惜他现在不得空。太液池畔的桃花开了,他要去寻觅芳踪,不能踏足这血腥之地。”
宋楚怡眼眶充血,“陛下不来,我是不会就死的。”
高安世似乎有点为难,“何必呢娘子?您这样,到头来臣还得让人来着您,真让他们给您灌下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还白受许多屈辱。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就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是啊,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她又何必顾忌那么多?
宋楚怡忽然窜起来,飞快地朝外跑去。她原本就瘦,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更是变得跟纸片人似的,很轻松就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去。
外面的小宦官有些惊讶,拔腿就想追上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小宦官回头,那人朝他努了努嘴,他顺着看去,却见高大人平静地站在门口,望着废后逃脱的方向沉默不语。
宋楚怡一直在不断地奔跑。她不知道那些人追上来没有,事实上她根本没空去管这些。她只是不停地跑着,耳畔是呼呼风声,有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觉得那无边的黑暗就是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
从一开始就该明白的,哪怕是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她依然处在见不得人的黑暗中。
她只是个冒牌货啊!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虽然反复强调宋楚惜配不上陛下,她也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卑微、多么可怜的事情。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哪怕要装成别人,哪怕要做仇人的替身,她也没有后悔过。
抱着他虚假的疼爱,念着他们无数的美好回忆,就算是在被冷落的时候,她依然觉得高兴。
他曾温柔地凝视她,也会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她曾救过他的事。载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金枝玉叶和天之骄子的偶然相逢,彼此都不知对方竟是凤隐龙藏。这原是话本里才有的美好情节,她一度将自己想象成女主角,别人也以为她是女主角。可是当真相被揭穿时,她才狼狈不堪地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配不上他的怜惜与疼爱。
那些事是长姐做的,那些回忆是他和长姐的,无论她怎么肖想怎么渴望,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她的。
她什么也没有。
前方出现一座水阁,周遭竟没有宫人侍立,宋楚怡顺着走上去,其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皇帝面对着她坐着,低头看面前的棋盘,唇畔含笑、神情轻松。宋楚怡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眨眨眼睛,他就还是那个在皑皑白雪中朝她微笑的当朝太子。他递过一个亲手雕刻的冰灯,而她就此折进一颗芳心,永生永世不得救赎。
皇帝发现了他,蹙眉抬起头。他对面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丽人也随之转身,原来是叶薇。
“宋娘子,你怎么在这里?高大人不是去给你送东西了吗?”
叶薇的笑容很温柔,宋楚怡却觉得里面淬了毒般可怕。她没理她,直直地看着皇帝,“陛下。”
“你怎么来了?”
“臣妾想见您最后一面,高大人不肯传话,所以我就自己跑来了。”她便说边微笑起来,“为什么呢?您都要赐死我了,怎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您不是很恨我吗?亲眼看着我死,岂不是很痛快?”
“亲眼看着你死?还是免了吧。朕最近吃素积德,不愿见到杀戮。况且,你也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
宋楚怡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身边有了新人,陛下也不那么在意死去多年的旧人了。宋楚惜算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您的颐妃,对不对?臣妾也真是可笑,还当您要为了个女人毁天灭地呢。呵,现在我知道了,臣妾的长姐和别人没什么差别,不然陛下也不会这么快就放下对臣妾的仇恨了……”
皇帝动作顿了下,抬起头道:“你误会了。朕不去见你,不是因为不恨你了,只是觉得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