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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沉的乌云仿佛裹住了整个金城,天幕下无数的小雪珠子在风中飘散,与沙尘一道淅淅沙沙地被卷刮着撞击在车身上。穆清裹起大氅,推开马车上的窗格向后探望,三层高的金城城关正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迷迷蒙蒙地立在苍茫大地间,不知是夹拌着雪珠子的风沙遮挡了视线,还是眼底涌起的潮气迷糊了远处的城关。
半月前,她扶着庾立的棺木驶入金城的城关时,城内道边立满了人。有平民百姓洒扫净地,整出长长一条平整利落的道来,亦有富庶殷实的大户人家沿途设了路祭棚,麻衣素服,躬身长拜。更不必说曾受过他恩惠,或曾受助脱逃于薛大郎暴虐的民众,齐齐整整地沿路垂手默立,直将他迎入金城城内。
穆清从扶棺的平板马车上跪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粗熟麻布所制的大功孝服,一路向大伙儿行礼以表谢意。庾立生前重礼,她便依着该姊妹替兄长服丧的礼制,着了一身大功素服,道旁肃立的民众一望便知她是庾长史的亲妹,也便因终有人替他送丧服素而松了口气。
人群中有妇人低呜起来,频频举袖拭泪,一名里正挤到人群前头,高声道:“倘不是为了乡亲少受荼毒,薛家谋乱之初,庾长史同庾夫人便该远走,皆因咱们拖累了庾长史……”
有人忍不住高呼出声,接二连三的唱送声渐次响起,直至连成一片齐截的高呼,“庾长史好走。”
穆清跪坐在棺木边,忍不住又滑下两行清泪来,她一手搭在棺木盖上,轻轻地拍抚了两下,“阿兄,你可听见了?你可听见了?”
言罢她朝着民众端端一拜,竭力把稳住带着哭音的嗓子,朗声道:“家兄秉承父训,万事以民为先,心怀大义,如今也算得不负父训,不负苍生。兄长遗愿,但要魂归金城,永世以金城为桑梓地,故今日诸位在此并非送他好走,却是要接他回归故里。若能得见眼前形景,兄长亦可含笑瞑目,七娘在此拜谢诸位,自此将兄长托付乡里……”语毕她已泣不成声,俯身长拜不起。
万民簇拥着马车缓慢地行至一处高门宅府前,穆清眯起眼,冷冰冰地抬头仰看府宅门楣上粗放的“薛王府”三字,字体豪壮气势犹在,门楣却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
大门内匆忙跑出二十来名褐袍僧人,双掌合十,躬身分站两列。从内里端步走出一名大僧,头上庄正地戴着毗罗帽,身披绛红法衣,手持四股十二环的锡杖。
杜如晦与穆清二人见状,一个忙从马背上跃下,一个自载着棺椁的马车上下来,一齐双手合十口中唱礼。
大僧上前口中念佛躬身还礼,“杜先生辛劳。贫道自接着秦王殿下教旨片时不敢耽搁,现下虽未及改观,僧众俱已安妥,法事器用亦俱备,只待杜先生前来主持换匾。”
杜如晦谦恭地一退身,“某乃俗尘中人,究竟不敢在佛前拿大,还望大师体谅一二,劳苦这一遭,主持大事。”
大僧唱过一声佛号,“贫道便从命了。”说着回身步上大门口的石阶,立在高处清了清嗓,向民众合掌道:“众人皆知薛氏暴戾,业障满盈,今大唐秦王殿下慈悲,特命贫道携众弟子来此,改薛王府为禅寺,日夜供奉超度为民惨遭薛氏荼毒的庾长史同庾夫人,并万千与薛氏结下恶因果的亡灵。”
随着他话落,有弟子拽拉了一把事前缠绑于薛王府牌匾上的粗绳,硕大的描金木牌匾在大僧身后轰然落下,扬起一片经年的积尘。聚于府第前的民众瞬时喧腾,抚掌叫好不断。另一块牌匾在鼎沸的人声中徐徐升起,乌木的牌匾,上头秦王亲书的泥金大字:庄严禅寺。
穆清心头一阵平实,暗暗长吁。从长安大兴宫承乾殿加急送来的书信中来看,这改薛府为禅寺,永久供奉庾立夫妇的主意,实则出自长孙氏,一来叶纳于薛王府内殒命,尸骨无存,若要同庾立合葬,倒是不好办了,至多立个衣冠冢,于情终究不十分妥当,不若同在寺内供奉,便也罢了。二来,出长安前,为着李世民要穆清领路一事,长孙氏曾以英华为挟,同穆清不动神色地撕扯过脸皮,这一来,也算得是有意示好,揭过这一桩。
穆清到底不是油盐不进之人,倘或许了旁的好处,诸如高官厚禄,财物赏赐之类,她倒未必肯受领,惟独这立寺供奉,料定了她断不会推拒了。
她仰视着宝光闪耀的“庄严禅寺”四个大字,心底漫过几许无奈,如今的长孙氏已今非昔比,轻易便能将她拿捏住,近来都不曾失手,愈发地会耍弄牵制调和之术,当真是二郎的贤助,舍了她去竟也无旁的人堪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