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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春天黑得极快,杜如晦与裴寂在院中后厢房内吃了两盏茶,随意言谈几句,互表相知恨晚之意,出得院门时,天已全黑。
夜间的南楼坊较之白日果然更为喧嚷,三三两两妖娆庸俗的女子,或倚门而立,或坊内游转,白天聚赌的那一拨人陆陆续续从各个赌坊内逛出来,那些赢了钱意满志得的,立时便有相识流妓赶着往上贴。另有些人进得坊来,这些便是要豪赌一夜,今晚再不出坊的。
杜如晦独身一人闷头自坊道上往外走,身边不时腻香飘起,轻帛带过,倒教他愈发惦念宅中候着的人,想着她晌午在赌坊中一晃而过的身影,不由拧起眉头,却不知她是否安然回宅,脚下更加快了几步,挥手拂开靠近身侧的浓艳脂香气。
待他匆忙赶回宅中,入门便见宅内灯火已然透亮,一派宁和,并不见有甚么异常,这才安放下心来。杜齐见他回来,忙跑来给大门上锁,他向透着明亮的正屋内室投望一眼,“今日七娘出门去了?”
杜齐一面下钥一面答道,“置办几端布料,说是预备着裁制春衣。”
“几时回来的?”
杜齐想了想又道:“约莫过了晌午,也便回来了。”
这么说来横竖是无事的了,杜如晦点点头/ ,宽了心往正屋去。春寒料峭,内室已拢上了炭,放下了帷幔,熏笼内添了些香料,香气舒馨。仿若带着暖意,不曾在他处闻到过。穆清半倚在床榻边,膝上搁着个蝠云纹的小手炉,一手拢在炉上暖着,一手持着那册翻看数遍的《鬼谷子》。
“添了甚么香,这般稀奇。”他笑着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穆清放下书册,仰头道:“前几日新制的,仿了汉宫流传出的方子,便唤建宁宫中香。正是稀奇了才好。此香绝无仅有。岂是庸常俗香可比的,好教外头那些人闻着只觉好,却无处可寻去。”说着她又撤下膝头的小手炉,伸手替他解了腰间悬挂的囊袋等物。换过素面的常服。“用过晚膳不曾?”
“不曾。”杜如晦摇头道。心中却已将她那没头没脑的话翻嚼了一遍。原想告知她往南楼坊去的原委,忽觉她明灭不定,若隐若现的妒意正中他心怀。一时起了促狭之心,反倒按下不提,有意引逗着她。
她却也不再提那些话,只裹起过一领夹帔子,若无其事地往后院厨下去替他治吃食。至夜阿柳端过一晚汤药来,他顺手接过,习以为常地替她饮了第一口,药汁极涩口,“换了药了么?这般苦。”
“赵医士来瞧过,又添换了几味药。”她接过碗,仰头一气儿饮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面以绢帕擦拭着唇角一面将碗递还予阿柳,“我却是饮惯了的,竟不觉涩口。”
杜如晦转头借了烛火的光晕细瞧了瞧她,当真容色无变。待阿柳返身退出内室,他抚上她的面庞道:“药都吃了有三四年光景,不觉苦么?”
穆清笑着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虽不通医理,却亦知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倘为了,仅为了子嗣,熬坏身子,最是不值。我并不在意有无子嗣传后,只着意你安康平顺否,你可明白?”
她心中似有若干细柔物滚过,拂得心底里酸麻酥软一齐涌起,想起晌午因见他往南楼坊去,便无端妄生了猜忌,此刻倒存了几分愧意,加上每逢论及生养之事便教她羞意难挡,羞愧并发,她不觉面上一红,垂下头,声如蚊呐,“你早已是该为人父的年纪,再过上几年,我亦会韶华不再,我私下想着原该有个孩子,你我方称得上完满,并不敢奢求的,不论男女,只一个孩子便好。”
她心里到底还是存着这份执念,杜如晦悄然叹息,浅笑仍挂在嘴角,“有固然是好,若无也没甚么相干的,随缘。”
次日晨起,穆清已先于他起身,待他醒转了要起身时,却四处寻不到昨日换下的衣袍。正要唤人来问,却见她已笑吟吟地捧着一袭干净的绫袍进得内室,要替他穿戴梳洗。
“昨日那一身袍子怎不见?”他自端整着衣领随口问到。
“也不知打哪儿沾来的浓俗香气,我让人拿去浣洗了。”她的口吻更是随意,说着抖展开干净的衣袍,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旋即飘散开来,正是昨晚炭笼内拢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
她终究仍是介怀,话语间透着久不见的孩子气,牙尖嘴利如同幼时的任性伶俐,惹得杜如晦心底暗蓄的笑意再掩饰不住,慢慢爬到了脸上,他附身双手撑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若是日日要往那处去,岂非日日均要更换衣袍?敢问你替我备下了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