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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院落,棠居。
比起前庭的热闹,新侧妃的院子寂静得完全不像在办喜事,空气里还飘荡着几缕严肃气息。
天井内,几名拨给侧妃的老弱下人战战兢兢站在四周,看着从宫里来的一脸不喜的赫连贵嫔。
月色如水,身着喜服的新人被丫鬟扶着,刚得知贵嫔过来,从新房里疾步出来,此刻跪在地上:“没想到贵嫔亲自出宫来王府,还纡尊降贵,特意来了妾身院子,实在是湘湘的天大福气。”
赫连氏望着面前的韩湘湘,侧妃喜衫,珠翠绕发,比平日看着更是娇美,却轻微颤抖着,似看上去很是委屈,再环顾四周,不禁皱眉:“我若不来,又怎么看得到你大喜日子这么委屈?王府的下人是怎么安排的,这院子离三爷的主院远,门小路窄,还正对着个风口子,我一进门便觉得冷风嗖嗖直灌,百般不自在,你身子本就柔弱,长期住在这里,哪里受得了?还有这新屋,怎么装得这样单调?廊下就不能多点几盏灯吗?秦王府莫非穷到了这个地步?”说着,目光飘到一群下人身上,愈发不喜,“还有,这些下人……除了几个韩家陪嫁的,都是什么货色?一个个老弱病残!”
说到这儿,赫连氏心火起来,又转向几名王府的下人,“你们家三爷呢?为什么还不回来?再忙也不至于连纳妃日都不回吧!王妃也没说去派人请一请吗?人呢!王府的主子呢?你们全都哑了吗?该行使主子责任的时候,躲在房间里不闻不问,装傻吗?”
几个王府下人见贵嫔对王妃指桑骂槐,个个低下头,不敢吱声。
章德海眼看主子发脾气,转过头去小声对着下人催促:“秦王妃呢,怎么还不过来。没去禀报说贵嫔来了吗?快去再喊喊啊!”
“已经通知高长史去请王妃了,应该快过来了,公公等等。”王府下人无奈。
章德海这才劝慰主子:“贵嫔别急,咱们来得突然,也没提前打招呼,王妃还得穿衣打扮呢,总不能披头散发就过来啊,那多失礼啊,主院离韩侧妃的棠居也远,路上还有些距离呢。”
赫连氏听了,怒气稍熄了些,坐在韩湘湘叫小彤递来的圈椅上,等着她过来。
韩湘湘只怕事情闹大,才第一天就得罪了云菀沁怎么是好,走过去轻声:“贵嫔不要动气,这院子也不是不好,尚算幽静别致,而且,妾身刚刚听说了,前几天王妃还亲自布置过,并不是不经心。”
赫连氏看她一眼:“你别怕,我既来了,便得给你做主,待她来了,我好生说说。”
韩湘湘更胆战心惊,云菀沁得知贵嫔在自己院子,必定不敢不过来,待会儿一来,被贵嫔训斥,还在下人面前丢了颜面,到头来,还不是迁怒自己?
半刻之后,一名身着绿衫,脸庞圆润秀美的贵婢,在两名王府小厮的伴随下,进了院子,见着赫连氏跪下施礼。
章德海见那婢子是秦王妃身边的初夏,再看三人的身后也没其他人影,更没见到秦王妃,忙问:“你们家娘娘呢?还在后面吗?”
“回章公公的话,我家娘娘已经到了前院的宴客厅,请贵嫔移驾过去。”初夏恭恭敬敬。
章德海一讶,只见赫连氏尖尖十指蔻丹一收,脸色一白,不敢置信:“她……她不过来,……叫我过去?”
“放肆,你们这些狗奴才是不是没跟秦王妃说清楚,贵嫔如今正在侧妃的院子!”章德海斥道。
“章公公,说清楚了,”初夏弯下腰,福了一福,不无客气地脆声应道,“娘娘说了,贵嫔是从宫里来的贵人,棠居乃侧妃居所,怎能在偏房侧室的院子迎接?叫人看了,说王妃不懂得礼数就算了,万一说贵嫔好不容易下一次王府,只能在侧室院子里做客,连主房正屋都进不了,岂不是折损了贵嫔的名声?一定要在光明正大的宴客正厅相迎。”
赫连氏面上讪红无比,却终是攥紧手:“果然是王妃教出来的好婢子啊,舌灿莲花的。你家娘娘考虑得这么周全,这么有孝心,我还能说什么。”说罢起身,“湘湘,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韩湘湘只想老老实实待在新房里,等着秦王回府过来棠居,哪愿意横生风波,却无可奈何,搀住贵嫔朝院子外走去。
初夏起了身,一弯腰:“请贵嫔随奴婢来吧。”
呵,侧妃进门第一天,就叫娘娘亲自来妾室的院子,这得多给妾室长脸啊!想得美。
想见娘娘?可以!你们两个小妾,就一块儿乖乖主动去正厅见娘娘吧!
初夏与王府家奴提灯引路,一行人绕过几处廊院,进了宴客正厅。
上座女子穿一袭夜间防风的丝质朱红披风,秀发绾做一个斜斜的飞天髻,除了一柄红牡丹珠光步摇,再无其他饰物,正抚盖饮茶,悠哉不急地等着,披风下露出一双赤色凤头珍珠小丝靴,微微上勾,翘起两个角儿,妩媚动人。
从头到脚,一身的明艳,在厅内灯光下,衬得女子娇艳万方,粉颊无妆自酡。
除了大喜和节庆日子,云菀沁极少穿太过浓丽的红,如今鲜少的穿戴,让人完全移不了眼。
赫连氏与韩湘湘双双一滞,脚步跟着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
这一身的正印之红,只有眼前座上的女子才穿得了,就算赫连氏是宫里的嫔妃,就算赫连氏今日是奉了恩旨下府参加喜宴,任她周身璀璨,粉金饰银,也不可能与这如火的正红有半点关系。
全因并非正门而进的大妇。名不正,则言不顺,其他样样也只能逊一筹。
只有座上这女子,方能将一身红装绯饰,穿戴得如此张扬且自然。
韩湘湘目光微烁,发了几分感概,虽说为了嫁给秦王,什么位份都不计较,可哪个女子又不愿意当正室。
如今,眼前丽人一身的正朱之色,永远与自己无缘,她到底有些心头酸涩,竟是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嫁进这王府,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赫连氏也是心绪难平,低估了她,今夜从踏进秦王府开始,只怕已经处在了下风,——还没见面就被她摆了下马威。
正想着,云菀沁起身,朝赫连氏行礼:“母嫔下府,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什么都没准备,叫三爷和外人知道,还说妾身怠慢了。”又叫下人将赫连氏请上座,招待茶点。
一句话撇干自己关系,全赖在她没有提前通知。赫连氏蛾眉一跳,坐下不久,开了口:“我来时,没在前庭见到世廷的人影儿。家主可以公务繁忙,可沁儿身为王妃,却应该派个人去说一声,请他回来。”
声音不大不小,可语气却是重的。
刚一张嘴,第一句话就开始责怪。初夏眉一蹙,却见云菀沁红唇一翘:“妾身可不敢催。”
赫连氏冷笑:“今儿是王爷的喜庆日子,他没回来,你身为王妃去请一请,是份内的事,有什么不敢?谁还能怪你不成?到底是真的不敢,还是故意?”末尾故意二字,说得尤其厉,伴着酥手一拍几案,翡翠指环也跟着哐啷清脆一磕,连身边的韩湘湘都吓了一跳,却见云菀沁脸上晃过一丝惊惶,扬起娇容:“母嫔可知三爷在忙什么?”
赫连氏见她仍在找理由,气不打一处:“不管忙什么,难不成连婚丧嫁娶都能抛诸脑后?我虽是个內帏的妇人,不了解政事,可也知道,如今大宣尚算国泰民安,还不至于忙到连纳妃日子回不了家!你不愿意去请他,也不用找理由。”
云菀沁面露几分诡谲:“母嫔也用不着了解政事,蒙奴储君赫连允要来邺京了,母嫔该是听说过吧。”
赫连氏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没好气:“那又如何?”
“虽三爷和母嫔早就是大宣的人,可血缘上与北人脱不了关系,总有些人会多心。赫连允来京一事,三爷处理得妥当,那是应该的,处理得不好,那就成了大错,万一碰上朝中一些嫉恨三爷的,借这次机会设计陷害,诬赖三爷与北人亲近,辱没国体诸如此类的,更是不得了!母嫔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三爷精心对待此次赫连允造访,提前里外安排紧密,忙得连喜庆日子都回不了府,算什么?母嫔又觉得,事关三爷和母嫔的前途甚至性命,妾身又敢去随便打扰三爷吗?”
此话正中赫连氏的软肋,一字一句听着,冷汗竟都冒了出来,虽知她的话有些故意夸大,明显是恐吓自己,可细细想来,却也真是不能轻率。
这个公务,关系她母子命运,确实是关键,不能松懈。府上纳个侧妃,在这件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连章德海听得都吸了口气:“秦王妃说得没错。”
赫连氏瞪章德海一眼,呷了几口热茶,压下砰砰心跳,道:“那宴席中这会儿没个主家招待,也不成啊,沁儿既是王府的主子,总不能撒手不理。”
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没吓够?初夏代替主子开口:“贵嫔放心,娘娘叫高长史带着一群老人儿管事应酬着呢,又请了燕王在席间照应。”又瞥了一眼韩湘湘:“这也算是够给足侧妃颜面了。”
韩湘湘埋下头去。
赫连氏哺过燕王几日,还是对燕王比较有好感的,也知儿子与燕王交好,听到这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侧妃那棠居,我才去过,冷寂萧条,敞口迎风,离世廷的屋子还远。调去伺候的下人,更是个个迟钝呆傻,不是风烛残年,就是稚嫩之龄,别说跑腿办事儿,说话都不伶俐。沁儿这方面的安排,倒有些疏忽了。”
出自宫中,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怕是王府的下人怠慢,老三根本没将这侧妃放在眼里,只怕在府上从来不关心,再打上公务繁忙的妻子,估计当没纳妃这回事!王府的奴才跟宫里一样的,都是见高踩低的,见主子都满不在乎,他们又怎么会精心?
可云菀沁却不该不理!
这哪里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分明是深井里面捞针都要寻个错出来,初夏轻嗤,娘娘到底还算有先见之明,免得赫连贵嫔说七说八,还算是提前嘱咐下人,也别太怠慢了,将那棠居装点过,若真完全不督促,由着下人去装葺,今儿看到,更有理由扯。
初夏倾身一福,有条不紊:“秦王府的西北院落,本来就是留给侧妃、庶妃们住的地方,娘娘一切都是遵着王府房间的规矩安排的。只是因三爷从来没有蓄养姬妾的习惯,那儿一向空置着,像个荒地儿,下人也极少去打理,长年下来,显得萧索也是正常,加上国丧甫出,大张旗鼓欢庆也不好,装点自然清淡了一些。所以,贵嫔才觉得一进去就冷清简陋了些,不过没事儿,等韩侧妃住久了,许是便能将那庭院捂得回暖,衬得有人气一些。”
韩湘湘听到这里,见王妃早已妥妥占着上风,一对一答下来,贵嫔有气无地出,忙朝云菀沁道:“王妃安排的院子,妾身十分满意,感恩不尽。”
云菀沁语气宛如玩笑:“侧妃也不必顾着我的面子,今天难得贵嫔在眼前,你对屋子有什么不满,尽可当着面说出来,免得贵嫔走了,你一个人觉得委屈,再偷偷抹眼泪,那我才是真的六月飞霜,说不清楚了。”
韩湘湘一听这话,骇得跪下来:“妾身并无不满,那屋子,妾身很喜欢,也绝不会私下抹泪委屈,让娘娘被人猜忌,便是有人说什么,妾身一定也会维护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