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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看了我爸一眼,没说话,拉上我出了门。来到院子里,我见奶奶屋里的灯还是黑的,那时候还小,想不了那么多,现在想想,我爸应该不是在堂屋找到的奶奶,奶奶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应该回来的比我还要晚。
被奶奶拉着进了堂屋,奶奶把灯拉开,让我坐到中堂的椅子上,她自己转身走进里屋,从屋里拿出一盏油灯点上了。那时候我们这里供电不太正常,隔三差五停电,每户人家里还都备着油灯蜡烛啥的。
奶奶把油灯搁到我脚前,把右边的裤腿给我挽起来,蹲下身子端起油灯给我检查右脚脖子。我也低下头朝自己的右脚脖子上看,我看见脚脖子那里有五个淡淡的手指印,四根手指在我脚踝正面,大拇指在我脚后跟位置,全是淡黑色的,不是那种特别扎眼的黑青色,是那种很像烟雾一样的淡黑色,那种形态咋形容呢,就是很朦胧的那种形态,看上去很不真实,似有似无的。
我奶奶用手指挨着个儿摁了摁那五个指头印,动作很轻,然后抬起头问我:“疼吗?”
我摇了摇头,回道:“不疼,就是有点儿麻有点儿凉。”
我奶奶从地上站起了身,“你坐着别动,奶奶找点东西给你熏熏就好了。”说着,把油灯放到我旁边的方桌上,奶奶转身又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奶奶从屋里拿出一捆香、一大团艾草叶。艾草叶可能是去年的,早就风干了,有些还打着卷,要是不小心一抓就碎成沫儿了。
香跟艾草叶放到方桌上,我奶奶又到院子水管那里打了半盆冷水,水盆放到我脚前,艾草叶全部放进水盆里,随后坐到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批那捆香。
我们这里卖的香,都是那种特别古老、特别传统的那种,一般四到六根粘成一批,烧的时候需要一根根小心批开。
我这时候坐在椅子上直犯困,这是我的惯例,大哭一场以后就犯困,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栽一栽的,我奶奶见了就叫我数香,她批一根,我数一根,当我数到第三十六根的时候,我奶奶不再批了,把三十六根香拢在一块,剩余的香放回了里屋。
我们这里给仙家烧香,图省事儿的就烧三根,图心诚的,就成捆烧,一捆七十二根,这叫天地全神香,我奶奶这时候批的三十六根香,不是烧给神的,是对付鬼的,后来我也是这么弄的。
香批好以后,我奶奶蹲到水盆边看了看里面的艾草叶,这时候艾草叶因为吃了水已经被泡的半软了,水盆里的水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清澈了,有点儿发浑发暗。
我这时候又想睡了,呵欠连天,我奶奶抬起头跟我说:“你先别睡,等叶子泡好了奶奶给你洗洗再睡。”
我抹了一下因为打哈欠挤出的眼泪,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我爸推门走了进来,我奶奶回头看了他一眼,从地上站起了身。
我爸走到我奶奶跟前,朝方桌上的香看了看,又朝水盆里看了一眼,口气有点儿不快地问我奶奶:“妈,你吃过饭以后到底带黄河去哪儿了?”
我奶奶这时候显得很平静,扶了下桌子走到刚才把椅子跟前,慢慢坐了下去。我奶奶说:“也没去哪儿,带他到村南那片乱葬岗转了转。”
“啥?”我爸一愣,很快的,我爸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儿:“妈,你带他去那儿干啥呢?”
“练胆儿呀。”说着,我奶奶转过脸去拨弄桌上的那些香,我爸看着我奶奶眼神闪烁,很快的,我爸语气略显焦急地又问:“妈,你是不是把那些东西教给他了?”
奶奶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不紧不慢说道:“教了,不到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了,这都教了好多年了。”
“你教他那些干啥!”我爸的声音更大了,在我看来有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随后,我爸抬手一指我,接着说道:“你还想他跟你一样,也叫别人给他脖子里浇开水呀!”
我听不明白我爸这话啥意思,扭头看向了我奶奶,奶奶脸色一黯,慢慢扭过头看向了我爸,我见奶奶眼睛里好像要流眼泪了,奶奶声音低低跟我爸说道:“震龙啊,你说,你爸不能学这个,你爷爷为啥要把我从山里抱出来,把这些传给我呢?”
我爸听了把脸一扭,不屑道:“我咋知道呢。”
“你不知道……那妈就告诉你吧。”我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咱祖上这个手艺呀,不能丢,你爷爷把我从山里抱回来,就是不想把这手艺断了,想叫妈接着往下传,要是打妈这辈儿给断了,等妈死了以后,咋有脸去见你太爷跟你爷爷呢?你不想学,妈只能传给我孙子,你想想,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你想叫妈死不瞑目吗?”
我爸听了咬了咬后槽牙,好像找不出啥话反驳我奶奶,他看了看我,又问道:“你带他去乱葬岗练胆儿,他咋会给鬼抓了脚呢?”
我奶奶也看了我一眼,有些为难地说道:“本来我今儿个是带他去练胆儿的,不过,这孩子阳气太重,那些东西根本到不了他跟前,妈就捏了块‘阴泥’压住了他的阳气,也就是想叫他见识见识,谁知道,他不小心踩坏了人家的坟,原本倒也没啥,不过那坟……那是咱村一个老光棍儿的坟,那老光棍生前就不讲理、不容人,谁家得罪了他,他就给谁家鸡窝里下耗子药、毁人家庄稼,死了以后,觉得咱全村人都对不住他,怨气不散,不舍得离开。黄河两岁那年,咱村不是来了一个要饭的妇女嘛,四十多岁,死在了老张家门口儿,你还记不记得?”
我爸莫名其妙的看了我奶奶一眼,反问道:“咋又扯到那要饭的身上了?”
“我就问你,你还记不记得?”
我爸点了下头:“记得,那要饭的妇女胆子特别小,到老张家门口要饭,结果老张家的大狼狗一叫,把她给吓死了,后来老张觉得过意不去,给她弄个了口薄皮棺材埋到了乱葬岗。”
“不错,那个女的刚好就埋在了老光棍旁边儿,那女的头七过了以后,就该走了,老光棍儿缠着她不让她走,后来两个人好上了,就在他们两个成阴婚那天,刚要拜堂,咱家黄河哭闹起来,那次哭的还特别厉害,那女的呢,生前胆子就小,做了鬼以后胆子更小,咱家黄河一哭,他们听着就跟天上在打雷似的,结果咱家黄河把那女的给吓跑了,那老光棍就恨上了咱家黄河,不过他不敢来咱们家闹。今个儿,我把黄河的阳气压了下去,不偏不巧的,黄河又把他的棺材给踩漏了,把他惊动以后,他见黄河身上阳气不足,这就要跟他新帐旧账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