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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永信领着琪友回到道外新家时,见宁凤奎坐在床边,浑身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见甄永信二人进来,两腿觳觫地站起来,指着地上的一口大箱子问,“兄弟,这可咋整?”正好这功夫,女主人上街买菜去了,家里没有外人,甄永信问,“半路上,你没再换辆车?”
“换了。”宁凤奎说,“到了南街口,我就停了下来,付了车费,照你说的,等到那车夫走远了,我又换了辆车,才回来。”
“这就安全了。”甄永信说,又看了宁凤奎一眼,叮嘱道,“这事不能让嫂子知道,她一个女人家,知道了,会吓出病的。这些钱,原本有我的一半在里面,这个琪友知道,”甄永信向琪友递了个眼色,琪友会心地点了点头,甄永信接着说,“另外,这些日子,租房子,买房子,都是我垫的钱,咱们兄弟明算帐,抛除这些费用,这回净赚的,也就万来块钱,咱们三一分作一,每人三千块,剩下的一千,给嫂子做生活费用。另外哥的钱,也得编个由头,交给嫂子……”
“别介,”宁凤奎有些急,“好歹我也担惊受怕了一场,让我手里握着钱,身上也热乎热乎。”
“不是兄弟不通情达理,关键是哥有好赌的毛病。哥看过《水浒》,该知道智取生辰纲的事,最后是怎么犯的?还不是白日鼠白胜好赌,才把底儿捅露了?”
“兄弟说啥呀?哥就像白日鼠那个德性?”宁凤奎争辩道。
“姑父说得对,”琪友跟着劝道,“这次动静太大了,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可是杀身之祸。姑父说的是实话,爹要是没有这个毛病,别说你那三千块,就连我这三千块,都要交给爹保管呢。反正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只是爹染上了好赌的毛病,手里有了钱,心里就发痒,一旦惹出麻烦,那可是咱一家的性命呀。”
琪友的话说得刻毒,句句捅到宁凤奎的心尖上。见宁凤奎低头不语,甄永信又说,“那汪掌柜的为人奸猾,想必会布下眼线,寻找咱们,近几年里,哥千万不要再上街了,就呆在家里,过富家翁的日子,我和琪友目标太大,也不能在哈尔滨待下去了,我俩打算出去躲躲,哥留在家里,可要小心。”
“你们打算去哪儿?”宁凤奎问。
“先去长春呆一段时间。”
把家中的事安排停当,甄永信和琪友平分了剩余的大洋。甄永信又把大洋兑换成金条,缝在身上,第二天,二人就乘火车到了长春。寻了个热闹地界,琪友摆出卦摊,甄永信呆在一边辅导。琪友年轻,脑子又灵,嘴巴好使,不出一个月,自己就能应付裕如。二人就分开摆摊,一边给人看相算命,一边打听世仁的消息。
立冬过了,天气转冷,街上开始积雪。出摊时,有些拿不出手。手头又宽余,不急等着挣钱花费,甄永信二人就收了摊,白天里,只是到街上转转,遇上氓流,就上前问问,认不认识一个叫世仁的年轻人。夜里回到旅店,琪友一边温习《英耀篇》,一边向甄永信请教些江湖上常会遇到的一些麻烦。
一天傍晌,二人在街上走累了,腹中也觉得饿,正要走进一家菜馆,突然一个小叫花子从身后追来,低声下气哀求道,“两位先生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买碗饭给我吃吧,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二人看时,见小叫花子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身穿家织布长棉袍,纽裆裤,脚穿猪皮乌拉,脸上污迹斑斑,污迹下,却透着红润的肤色,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甄永信蓦然想到,如果现在见到世仁,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吧。心里不免动了恻隐之情,说了声,“进来吧。”
跑堂的见客人进屋,赶忙张罗着给客人找座,一边又问客人都想要些什么。甄永信看着小叫花子,对跑堂的说,“先给这位小兄弟来碗热汤面吧。”
而后,才开始点自己的饭菜。在等着上菜的功夫,甄永信和小叫花子搭起话来,“小兄弟打哪儿来呀?”
“从梅河口来的。”小叫花子说。
“到这里来,发哪路财呀?”
“蹿街的。”小叫花子说,“原本在梅河口呆着,好好的,和老大怄了几句气,一堵气,出来了,想到长春试试水,不想这里的活儿更不好做,又插不上帮,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活着。”
“梅河口那边,你的兄弟多吗?”
“二三十个吧。”小叫花子说。
“都是当地的吗?”甄永信问。
“哪能呢,我们这号人,跟候鸟一样,天涯浪迹,走到哪儿,落地生根,就成了兄弟,哪管什么这地那地的。”
“你这样几年了?”甄永信问。
“你问我干花子行吗?差不多记事时就这样儿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小叫花子说。
“你不想家吗?”琪友插嘴问。
“家?哪有家呀,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家是什么东西。”小叫花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一直都在梅河口吗?”甄永信问。
“哪能呢,我们这一行当,四海漂荡,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呆过半年以上,在梅河口,也只呆了两个月。”小叫花子说。
“这两年,”甄永信问,“你见没见过一个叫世仁的孩子?他和你差不多大。”
“世仁?”小叫花子翻动几下眼珠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他姓甄吗?”
“对呀!”甄永信惊喜过望,不禁跳了起来,探着身子问,“你认识他吗?他在哪儿?”
“是哈尔滨人吧?”小叫花子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问,
“是!”琪友也激动地跳起来,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离开梅河口的前几天,是有个叫甄世仁的人到那边去入了伙儿,大伙都管他叫腊八儿。只是眼下不知还在不在。”
“小兄弟,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找到了,给你重赏!”
小叫花子听了,犹豫起来,嘟囔道,“只是我刚从那边出来,现在又回去,平白的让人笑话。”说话间,跑堂的把酒菜端上。甄永信又要来一个酒杯,给小叫花子斟上。那小叫花子也不顾忌,大筷子夹菜,真个儿风卷残云般,把一桌酒席吃了个净光。而后,拿袖头擦拭了下嘴角,才舔嘴咂舌,问,“那甄世仁,是你们什么人啊?”
“我儿子。”甄永信说,又指着琪友说,“这是他表哥,我俩来这儿,就是要找他的。”
“那你们就去看看呗,说不准,他还在梅河口呢。”小叫花子拿捏起来。
“哎呀,小兄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得着啊?不比小兄弟,熟门熟路的。”
“那倒是,”小叫花子说,“只是我从梅河口出来,把身的积蓄全花光了,要不,怎么会厚着脸皮往先生们要起饭来呢?要是现在回去了,再回来,怕就不容易了。”
“小兄弟何须担心,”甄永信重新站起,将嘴巴戳到小叫花子耳根上,低声道,“不管能不能找到,只要小兄弟肯带路,我就送小兄弟一根金条,如何?”
“真的?”小叫花子一脸惊讶,随后又说,“不过空口无凭,咱们还是立个字据吧。”
“不需立字据,动身之时,一次付清,如有违约,小兄弟不去便是了。”
“那好,一言为定,”小叫花子颇觉得意,“正好我来时坐的雪爬犁,那车老板还在大车店等生意呢,我去说说看,要是痛快的话,明天一早,就可动身。”
“那敢情,”甄永信说,“小兄弟要是没事话,咱现在就可去找那车老板,把事儿给定下。”
“那也中。”小叫花子说,便起身要带二人去大车店。
三个人结了帐,直奔东郊大车店。小叫花子进去找来车老板。车老板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北方汉子,乡下人装束,只是左脸的下颏上一疤痕,让这张脸平添了许多沧桑。那疤痕挺深,宛若有人用小刀刻意剜出来的。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定十块大洋,一路包吃包住。甄永信先付了一块大洋订金,决定明天一早上路。
隆冬季节的三江平原,银装雪塑,一眼望不到边际,两匹马拉着雪爬犁行驰,有若白纸上爬行的一只小虫子。雪原晶莹,日光下反射强烈,剌得人头晕目眩。马蹄轻敲雪原,雪爬犁上的人却感觉不到自己在运动,反倒觉得远处的冰雪覆压下的小村庄,仿佛下面安装了轮子,在不停地向后滑去。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四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衣,却都冻得猫咬狗啃似的,坐在雪爬犁上,冻得腮邦子僵硬,谁都不想说话,只有两匹马充满了活力,大口地吐出雾气,在半空中摇晃的鞭子下,不停地小步跑动着。
一行人昼行夜宿,未晚先住店,鸡鸣早看天,大约行了五六天,便出了三江平原,四周渐渐多起山影,雪路也曲折陡缓,少了平坦。路边树木渐渐多了起来,人家却越来越少。甄永信心里生了些许不安,偶尔问一句,“离梅河口还有多远?”
“快了。”赶爬犁的车老板子抱着鞭子,头也不回,嗡声嗡气地只吐两个字,就不再言语。小叫花子也装聋作哑,挨着车老板子坐着,一声不吭。
在山林中又行了几天,人家越来越少,客店越来越不成样子,往往只有一户人家,四周用木桩夹起的篱笆胡乱地围起,就成了他们下榻的客店。每到夜里,虎啸狼嚎,甚是恐怖。
一天傍晚,他们住进了一家小店。小店在路边的山坳里,四周没有人家,只有三间木屋,紧挨木屋,是一间马棚,小店四围,是用木桩夹起的篱笆。马棚边上,拴了一条狼犬,见有人来,就呲牙咧嘴地嚎叫。这家小店没有名号,只有店主一人。此人五十多岁,身材矮矬,前襟和袖头污渍斑斑,颧骨上丝丝横肉向外凸起,看见爬犁赶进院里,笑着迎了出来,向赶爬犁的人拱了拱手,问,“二掌柜的,这是去哪儿啦?”
“到长春转了转,踩一踩盘子。”赶爬犁的边说边卸牲口,小叫花子接过马缰绳,往马棚里牵马。
“去长春啦?”店主说,“走时咋没从我这过?”
“从后山刘四那里走的。”车老板子说。
“烂头咋样?这一趟。”店主问,斜着眼睛向甄永信二人奴了下嘴,“海了吧?”
“点正烂头海。”赶爬犁的边跺着乌拉上的雪,边往屋里走,嘴里嘟囔着,“本想去那边踩踩盘子,不想赶了两头肥猪。”
甄永信听过,两腿虚软,脚底一滑,差点跌倒。琪友眼尖手快,伸手一把扶住。看甄永信脸色煞白,问了声,“姑父咋了?病了?”
甄永信没吱声,偷偷向琪友使了个眼色,琪友立马感觉不妙,收住了口,扶甄永信进屋。屋里昏暗,堂屋盘了两个锅灶,像北方农家一样,锅灶连着里屋的火炕,烧火做饭时,顺便就能把炕烧热。琪友把甄永信扶进客房的炕上,见赶车的和小叫花子到店主屋里说话,甄永信低声告诉琪友,“琪友,咱们遇上麻烦了。”
“啥麻烦?”琪友两眼慌恐起来。
甄永信将食指压到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冷静,眼下千万不能慌乱。从现在开始,要装着像没事一样,夜里长点精神,听姑父的话去做,明白吗?”
“明白。”琪友说,“只是姑父咋知道遇上麻烦了?”
“这是一家黑店,通匪的,刚才店主和赶爬犁的见面时,说的都是土匪的黑话。‘烂头’是指土匪们劫获的钱财,‘海’是指数额的大小,‘赶肥猪’就是绑票。现在咱让他们绑了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