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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晨进宫的时候穿了斗篷,这会儿,过来举哀守孝,穿斗篷就不尊重,刚刚在清宁宫院门外就解下来,交给了承影拿着。一品以上外命妇进宫能够带一名随身侍女(嬷嬷),也因为安辔跟着的缘故,这一次邱晨进宫就带了承影含光两个人进来。只不过,两个丫头只能送邱晨到清宁宫门外,清宁宫今日为大行皇帝举哀守孝,人员众多,礼制森严,侍女们是万不能进来了。
一身缟素麻布孝服之下,雪白的小立领衣襟,同色同质的琵琶形盘扣,孝服下露出一圈靛青色素裙裾,黑面白底的厚底软鞋,隐约在裙裾下露出一抹边缘……通体上下,只在发髻间用了一支原木色圆头簪子固定发髻,其余耳环、簪钗诸般首饰皆无,衬着瓷白的皮肤、乌湛湛的眸子、黑鸦鸦的头发,还有纤瘦却挺拔的身形,竟是别有一番竹菊般清雅秀丽的风致。
看到那边许多贵妇寒瑟瑟的模样,邱晨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和双腿上用的自制暖宝——中医古代就有‘锻铁末加药材以灸’的治疗方法,类似于现代时普及度极高的‘暖宝贴’。邱晨也是年前给阿福阿满收拾行装的时候才想起这个东西,一调查,这个时代居然还没有出现,于是,她的‘仁和堂’里就又添了一种新型熨灸制剂‘坎离砂’。用来祛风散寒、活血止痛,效果很快,而且由于成本低,还能重复使用,所以这个东西一经推出,就很快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卖的极好。
只不过,购买坎离砂的人都是为了治病,像邱晨这样仅仅为了取暖散寒的却是没有的。
初春早晚寒凉,中午却升温极快,温差有时候能达十几度。这进宫举哀守丧一来就是一天,来之前,邱晨也没想到杨璟庸能给安排个专门休息的地方,只想着中午热了没处换衣裳,她也没敢穿的太厚,仅仅是套了薄丝绵的袄裤,系了一条白色素綾百褶裙子,外头套了一件黑色素茧绸直身褙子。若是没有身上戴的坎离砂,站在这微寒的晨风中怕是也会寒瑟无比。
这种时候,不适于四处环顾,邱晨不过是扫了一眼,就微低了头,敛眉垂目,端端正正走过去。
“郡主!”人群中一个人走了几步迎上来,邱晨抬眼,却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嬷嬷,看上去有些面熟,似曾见过。
“奴婢婉秀,是雍王府里的人!”似乎看出了邱晨的审视,婉秀立刻自我介绍道。
邱晨恍然,原来是杨璟庸的人。她也记起来了,当初在雍王妃跟前见过此人,原想着是雍王妃的陪嫁嬷嬷,如今看这情形,应该是杨璟庸的心腹,放在雍王妃身边帮衬的。
“嬷嬷。”邱晨没有多言,只略略颔首致意。此处不是叙旧的场合。
婉秀却也知机,立刻曲膝道:“郡主的位次在大殿内,请随奴婢来!”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梢,露出一抹惊讶来,目光微转,看到诸位夫人离得都有段距离,最近的也隔在五六步之外,这个距离,低声交谈是不虞被人听到的。
“我不太懂得这个,还请嬷嬷指点……我进大殿似乎不合规制吧?”邱晨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论妻随夫荣是超品侯夫人身份,但毕竟属于外命妇的位列。据她了解,今日举哀守丧的位次,除了品阶之外,还有个亲疏之别,一般是宗室的闺女媳妇儿才有资格进入大殿,至于外命妇,不论品阶高低,都只能在大殿外举哀守丧哭灵。是以,邱晨才有这么一问。可以说,皇上丧礼是最讲究礼制的时候,万万疏忽错漏不得。清朝那位倒霉的诚亲王胤祉不过是因为在敏妃逝后不满百日剃头,就被削去王爵降为贝勒。
婉秀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也没作解释,只是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郡主,尽管放心!”
眼前这位是雍王府出来的掌权嬷嬷,是新皇跟前的心腹之人,她这般说,自然是有所持,她所持的就是新皇的态度和吩咐。邱晨也多少有些明白了,这位刚刚那句话,‘郡主’二字可是加重了语气的。既然加封了郡主,勉强也算是个宗室女,被安排在大殿内举哀守孝,却也说得过去。
邱晨揣摩了个大概,眼前又是不容拒绝的形势,她也就从善如流,垂了眼,敛了容,规规矩矩跟在婉秀往大殿里走去。
外缘的命妇,邱晨只是有些个看着面熟,有些人跟她示意,她也就略略颔首回应着,一路走到大殿门前近处,她看到了梁国公夫人李氏、唐家老太太、郑尚书府人牛氏、赵国公夫人容氏等等诸位相熟的夫人,都聚在一处站着,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没有谁聊天说话。
邱晨走过来,先给唐老太太曲膝行礼,又见过李夫人,然后是团团曲膝见过诸位长辈。
“我早就打发人去叫你了,怎么此时才来?”李夫人压低了声音,在邱晨耳边询问着。
邱晨也不好跟她说自己早来了,不过去养心殿歇着去了,只能垂了眼应着,也没做解释。婉秀却在一旁低声道:“梁国公夫人,郡主的位次在殿内,奴婢还要引着郡主进去。”
李氏明显愕然了一瞬,转过眼睛直直地盯着邱晨,目露询问。
邱晨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李夫人眨眨眼,点头道:“殿内……嗯,能进殿举哀是你的福分,你要加倍恭谨才是。”
这话却是提醒她小心谨慎的,倒是一片好意。邱晨连忙垂首应了,又转脸跟诸位夫人长辈们告罪,跟着婉秀一路了清宁宫大殿。
大殿内也已经来了不少人,大部分邱晨都认识,公主、郡主们自然以长乐长公主为首,从白发老妪到青春少女数十人;而媳妇儿那边,为首的却只有福王妃唐兰芷带着两名侧妃站在前头……景顺帝的儿子不算多,却也有五子,谁承想,最后在灵前举哀的却只剩下一个儿媳妇!
邱晨暗暗地叹息着摇摇头,遥遥地跟唐兰芷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恰好举哀守孝开始,她也随即收敛了神色,半垂着眼睛,随婉秀嬷嬷将她送到自己的位置。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婉秀没有把她引到几位郡主旁边,反而将她引到了公主的位次上,虽然,公主这一排的位次恰好空着一个,虽然,这个位次属于公主行列的最末,却也让不少人侧目了。
不过,举哀守丧的仪式都是看好了的时辰、方位,谁也不敢在这会儿做出什么事影响大行皇帝的丧礼仪式,是以,侧目的不少,却也只能暂时保持沉默。包括邱晨自己也难免心中疑惑,这会儿也没办法再询问什么,只能垂着眼睛,收敛心神,跟着前头的王妃公主们一起跪伏下去,行叩拜大礼祭拜,并按司礼官员的引导,一次次哭丧,来哀悼逝去的大行景顺皇帝。
邱晨垂着眼,面容肃穆,但两辈子所受的教育,却让她实在没办法如其他人那般嚎啕大哭。只是,在这一片哭声震天之中,她同样感受到一种人生无常、生死相隔的悲凉和哀伤。
她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说起这种生死离伤,恐怕没有人能够比她感受更深刻。那种死亡前的恐惧,还有种种不甘、恐惧,及至最后,死亡真正来临时,这些激烈的情绪都没有了,只有对生的眷恋和无限的留恋。
是,那种对生命的眷恋和人生种种的留恋,一直深深铭刻在邱晨内心深处,最初在这个世界里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之间,不敢置信的时候,这种感觉仍旧在心头萦绕着,让她不时地有些迷糊,总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到了后来,也是这种对生命的眷恋让她鼓起勇气,抛开前世的种种牵绊,努力在这个世界里活下来,并活的一天比一天更好。
自从她决定放下过去,重新来过,对于前世的记忆仍在,但那一次面临死亡的刻骨铭心却被她压抑在心底,很长时间已经不再想起,没想到,在这个世间最尊贵最崇高的葬礼上,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和亲人的哀伤,她再一次翻起上一世的最后那段记忆……浓重的哀伤、无奈,对生命的眷恋不舍,让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一上午,几次举哀哭丧之后,中午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众人可以暂时离开灵堂,去偏殿稍加休息并用餐。
行完礼,众人止了哭声,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扶着膝盖起身。邱晨也从那种恍惚状态中醒过来,重温死亡来临的回忆,让她极度哀伤的同时,也消耗了她大量的精神和心力,这会儿,她想要起身,都有些困难,浑身酸软,长时间跪着的膝盖僵硬着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膝盖上一下下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这么跪几回,她的双腿必定落下病根儿。
婉秀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搀扶着她缓缓起身,一边低声道:“郡主是跪的久了……奴婢备了玉肌膏,给郡主推一推就能好些了。”
玉肌膏乃大内秘药,不但用于外伤、淤血有奇效,而且对于外伤、烫伤等诸般疤痕也有神奇的平复消除功效。只不过,因为方子所用药材太过珍稀,哪怕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集一国之力也极难凑齐一副方药所需,故而,这玉肌膏几位珍贵,哪怕是宫内的嫔妃们,绝大多数也只是耳闻,却无福拥有这种秘药。
婉秀这句话说得声音不高,却因为旁边几位公主也行动不便没有走开,还是隐约听到了‘玉肌膏’的字样,几个年轻些不受宠的公主不由面露惊疑之色,重新转回目光打量起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靖北侯府夫人,也就是被大行皇帝破格封授为安宁郡主的女人来。
这位女子,醮夫再嫁,成了靖北侯夫人不说,还得了大行皇帝的青睐,出乎意料地封授为‘安宁郡主’,景顺帝驾崩,许多人都认为,靖北侯跟新帝亲近,这个女子才得以进入大殿,是以,刚刚几位无比骄傲的皇家公主们看到邱晨进来虽然不认可,却也没人真的在意。可这会儿,听到婉秀的话,她们才大大地震惊了。
能够拿到玉肌膏,并赏赐人的只有一个,哪怕是皇后也没有这个权利。而能让婉秀这么毫无迟疑地拿出‘玉肌膏’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仅仅凭借丈夫的功劳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平常啊!几位公主心里都是如此作想。
邱晨并不知道,不过是一句话,却让几位公主想了这么多,她只是觉得自己这种情况,并不算严重,晚上回家泡泡药浴,用药物热敷一回,最多再加上针灸推拿,就能将白日里受的寒气彻底去除,也会将瘀阻的血脉得以恢复通畅,不至于留下什么隐患。至于玉肌膏,那玩意儿太过贵重,用来给她敷膝盖却是有效,却太过浪费。
是以,婉秀的话未落,她就轻轻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多谢嬷嬷!”
虽然邱晨对婉秀不熟悉,但作为杨璟庸的心腹嬷嬷,自家主子在意的人,她自然花了大力气打听了解,是以,她很了解邱晨的脾气,一听邱晨这话,就知道邱晨不是虚虚地应酬,而是真心实意地拒绝,是以也不违背,只点头道:“郡主不必跟奴婢客气。郡主莫要大意,玉肌膏再珍罕,也不及郡主身体康健来的要紧!”
邱晨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肃穆神情,只是看着婉秀的目光柔和温暖而明亮,没有了之前的倦怠恍惚:“我知道了,嬷嬷。”
说着话,邱晨的膝盖也恢复了一些,婉秀扶着她出了大殿。
一上午的哭丧举哀,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公主、郡主、夫人们无比疲惫倦怠到了极致,是以,一得了歇息的许可,立刻就迅速地离开了灵堂,去各自寻好的去处歇息了。
邱晨往外走的时候,大殿内外几乎都走光了,空荡荡的灵堂前,显得格外空旷。只有灵前的香烛仍旧燃烧着,衬托着写有大行皇帝谥号名讳的那个朱漆描金牌位,分外凄清,倍加悲凉。
暗暗叹息着,邱晨脚步不停。尽管感叹人走万事休,可她也累狠了,也想着尽快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是以,她又难免感慨,这一场看似浩大隆重的丧礼之中,又有几分真正的哀伤?
刚刚走出大殿,突然从大门处转进几个人来,为首一人,身穿缟素粗麻斩衰孝衣,身形清瘦,脸颊憔悴,但行动间,却自有一股志得意满壮志得酬的感觉,就如藏于匣中的宝剑,脱匣而出,锋芒隐现。
邱晨微微有些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来人片刻,然后恭敬地曲膝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得了大位还未登基的新皇,原来的雍亲王杨璟庸!
杨璟庸跨进清宁宫院子,一眼看到的就是邱晨,心中不由一喜,这抹喜悦浮上眼睛,却没有改变他的脸部表情。而且,这抹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出来,就被邱晨规矩郑重肃穆的行礼请安给打断,然后渐渐消减,隐没下去。
微微一滞,杨璟庸上前两步,伸手虚扶住邱晨,声音温和道:“姐姐不必这般大礼,以后,姐姐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必行礼!”
邱晨心头一跳,强忍住瞪一眼的冲动,暗暗将涌起来的苦涩怒气咽下去,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表情,仍旧保持着曲膝的姿势,恭敬道:“皇上隆恩,臣妾感佩不已。但礼不可费,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唉,罢了!”杨璟庸抿着嘴看了邱晨片刻,放才叹息着应了一声。
“谢皇上!”邱晨又行礼致谢,这才起身。
该行的礼行过去了,邱晨往旁边退开一步,那意思就是给杨璟庸让路,让这位新任皇帝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跟她耗着,她还想着尽快去养心殿躺下歇息一回,再让承影和含光好好给自己的双腿膝盖推拿一番呢。
杨璟庸有些无奈地看了邱晨一眼,低声嘱咐了婉秀一句什么,然后越过邱晨,匆匆进东偏殿去了。那边是长乐长公主和几位比较年长的命妇歇息的地方,杨璟庸这一去,应该是作为晚辈,同样是作为新皇对年长之人关切探望。说白了,就是新官上任收买人心!
邱晨垂眼默立,等杨璟庸带人走进东偏殿去,她才暗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往外走去,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不少。
走出清宁宫大门,在此候着的承影、含光都立刻迎了上来,一边一个接替了婉秀扶住邱晨,主仆三人跟婉秀致谢告辞,一路回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这会儿没有外人,只有几位当值的小太监和宫女,恭谨安静地几乎没有存在感。
邱晨主仆三人回到养心殿,立刻就有人送了盥洗用具上来,承影和含光伺候着她梳洗了,有宫女引着邱晨进了东暖阁。之前还是一派书房铺陈的东暖阁,不过一上午功夫,临窗的一排太师椅就被挪走了,转而换上了一架紫檀木云龙纹镂雕云头围子罗汉榻。
换身疲惫,双腿酸麻肿疼的邱晨,一看到这架罗汉榻也是一阵欢喜,立刻就由着丫头服侍着去了鞋子,上榻,靠着大迎枕歪倒歇下了。
“我先歇会儿,两刻钟后叫我。”邱晨吩咐着,侧转身躺好,同时就闭上了眼睛。
午饭时间是一个时辰,她来回要用两刻钟,休息两刻钟,打出两刻钟的机动时间,她还有两刻钟的用餐时间。
不管怎样,下午还要继续跪哭,明后天,还有至少两天要进宫举哀守丧,她保证休息的基础上,也要尽力吃饱吃好,才能有体力支撑完。
累得很了,邱晨几乎是话音刚落,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曾经严谨到近乎苛待自己的工作态度,让邱晨有极强的生物钟,对时间有极精确地把握感,不论是睡觉,还是工作,她都能按时完成,其精准度几乎能媲美钟表。
这一次也不例外,大行皇帝丧仪,不管有几个人的悲哀是真心的,但礼制却是丝毫不能含糊懈怠的。邱晨内心紧绷着,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准时的好习惯,两刻钟差一分钟的时候,她不等丫头们叫醒,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承影,什么时辰了?”睁开眼睛的邱晨一边懒懒地低声询问着,一边用胳膊支撑着坐起身来,一转身的功夫,她就愣在了那里。
静悄悄的屋子里,承影和含光确实在,却都远远地站在门口。而之前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坐在自己近处的,一身粗麻斩衰孝衣,脸色疲惫,眉头紧蹙,不是别人,正是承位还未登基的新帝杨璟庸。此时,杨璟庸就坐在木榻对面的书桌后,眼前堆着一沓折子,他手中握着一支朱笔,正拧着眉头批阅着,看表情,似乎折子内容让他有些恼怒。
一个女人睡觉醒来,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非亲密关系的男人,哪怕是现代也不正常。
邱晨微微一怔之际,那边的杨璟庸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过来。
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倏然松开,脸上的怒气也瞬间消散,除了疲惫,杨璟庸脸上整个表情都轻快温和起来,甚至,穿着斩衰孝衣的他,嘴角还有一线微笑一闪而逝,语气轻快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的扎实,仿佛从小叫惯了一样,完全听不出两人是后来玩笑认下的姐弟,倒仿佛两人真真正正是血亲姐弟一般!
刚刚一觉醒来看到杨璟庸,邱晨是有些恼怒的。
虽说当着外人的面儿邱晨给予了这位即将登基的新皇帝足够的恭顺尊敬,但到了人后,她仍旧有这自己的坚持和倔强。一个大男人,趁着她睡觉跑到她的卧房中来,哪怕是皇帝也理亏,她也同样生气恼怒。
原本想着声讨几句,最起码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来的,杨璟庸这一声姐姐,还有看到她瞬间轻松欣悦起来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却将她心中的怒气击碎,甚至消弭许多。
在邱晨面前,杨璟庸一贯没有王爷的架子,哪怕如今已经继位即将登顶大宝,同样没有带出半点儿上位者的威势来,他在她眼前表现的一如既往,就是一个毫无设防的大男孩,也玩笑也淘气也赖皮撒娇,但惟独没有半点儿防备疏离种种负面的东西,邱晨自己也没发现,面对杨璟庸,她骂过、斥过、数落过、挤兑过,但这一刻,她却骂不出来,也不忍心数落。
杨璟庸容颜无疑是出众的,他的容颜不同于廖文清的俊美,不同于秦铮的深邃五官完美比例,他的容貌偏向秀美俊逸,天下至高至尊贵的出身,又让他从骨子里有一种清华高贵,他有傲骨,却没有傲气,特别是眼前的杨璟庸,神情疲倦,两眼带着微微的红肿,一身斩衰粗麻孝衣,被发跣足……尽管看到她神情瞬间轻快起来,但仍旧无法忽略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哀伤悲戚和疲惫沉重……
这样的杨璟庸,莫名地触动了邱晨心底的母性,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包容宽怀之意来。
她的眉头仍旧微微皱着,目光严肃地看着杨璟庸,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已经没有了责怪的意思:“你……怎么不歇一会?”
听到这话,杨璟庸眼中的闪过一抹愉悦,随即皱了眉头苦了脸,指着桌子上的折子道:“这些东西都是急着处置的,容不得拖延……不说我了,姐姐怎地这就醒了?还早着,再睡一刻钟也不迟!”
邱晨已经看到了屋角高几上的座钟,知道自己足足睡了两刻钟,作为午觉休息也足够了。与其再睡一刻钟,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身体,吃午饭,留出比较宽裕的时间去清宁宫。
早上,她去的就有些迟了,那么多长辈都到了,她落在了最后。一次稍迟一些也还罢了,再而三地落后,难免落人非议。如今,大行皇帝举哀守孝,总是迟到,若是被有心人按上个不敬不孝的罪名,可就太冤枉了。
微微摇了摇头,邱晨干脆下了木榻。
承影这时已经赶到了跟前,跪下替邱晨穿了鞋子。
她不敢说什么,只用目光向邱晨道歉请罪……毕竟,她们是守着夫人的,却放了杨璟庸进来,怎么说也有失职之嫌。
邱晨急不可查地摇摇头,示意她并不责怪两个丫头。
不管承影和含光如何忠心,面对这个世间最高高在上的存在,能够生杀予夺、出口就是金口玉言的九五之尊,她们下意识地应该就是服从,根本生不出违抗之意。这双方身份相差何止云泥,又让邱晨怎么怪罪?
尽管,她打算追究承影和含光的罪责,但邱晨自己也暗暗学了个怪,以后,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太过放松。
养心殿,杨璟庸还是皇子时的地盘,就如安辔所说,养心殿里尽管放心。邱晨之前信了这个话,到了这会儿,她明白了自己错了,养心殿里,杨静勇确实能够放心,但她不是。
安辔极有眼色,一见邱晨起身,立刻指挥着两队宫女端着脸盆、香皂、巾帕子之类的盥洗用具进来伺候,邱晨绕过罗汉榻后边的屏风去,洗漱了转出来,立刻就有宫女捧了一只剔红妆奁匣子进来。
邱晨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在榻上坐了,侧转身,由着承影为她梳头。
因为举哀守孝,她也不用纷繁的发饰钗环,简单的圆髻用一支前朝旧物黄杨木簪子攒了,只用了一点点润肤脂,并不施脂粉。
不过盏茶功夫,邱晨已经重新收拾利落。
转回头,杨璟庸仍旧坐在书桌前,邱晨眨了眨眼睛,暗暗摇摇头,转回目光,对安辔道:“让人把我的午饭送上来吧!”
又转眼看着承影和含光:“你们也还没吃吧?替我摆了饭,你们也赶紧去外屋吃些去。”
安辔答应着,又飞快地瞥了书桌前的主子一眼,收回目光,跟邱晨低声道:“夫人,我们爷也未用饭……从昨天到现在,几乎米水没沾牙呢……这还有小一个月呢,这么下去,身子骨哪里受得住,夫人,您的话我们爷能听……您看能不能帮着劝一句,让我们爷吃些东西吧!”
古代,极推崇孝道,有些人因为父母至亲去世,会以禁食、素食、被发跣足、结庐而居等等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亲人的怀念和孝顺。但杨璟庸不是平常人,他是即将登基的新君,举哀之日的空隙,还要抽出时间来批阅奏折处理国事,可见之繁忙劳累,也可见其身上负担之重。
正如皇帝翟衣上的标示一样,做皇帝的人可是肩挑天下江山万千黎民。杨璟庸如今是最吃重的孝子,日日举哀守丧哭灵,还要抽出时间来理会宫廷和京城乃至全国的种种事务、朝政,可以说最累最没处推托的就是他了。当然,他的存在事关朝廷平静、天下太平,也绝对不容有失,又怎么能够不好好吃饭,不尽量休息好保养好身体呢?
当然,这些对于邱晨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杨璟庸在邱晨心目中,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还是她多年的挚友,还是一个跟她感情深厚的弟弟。即使没有那个皇帝身份,她听说了他不吃饭也会心疼。
邱晨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低声吩咐安辔:“劳烦你去看着些,要几样素食素菜来。”
守孝之人不宜大荤大腻,不宜饮酒寻欢,杨璟庸既然从父皇大行就吃不下饭,说明他心中悲哀难忍,吃不下饭去。邱晨既然打算劝慰他爱惜身体,但首先也要关注饭菜,若是这会儿弄上一桌子大鱼大肉来,她再去劝着杨璟庸吃,那就是找不自在了。
安辔眼睛一亮,不等喜色上面,就连忙收敛神情,乖顺无比地垂手应了,匆匆瞥了杨璟庸那边一眼,退出去,亲自盯着御膳房上菜去了。
御膳房本就备好了菜,也不许邱晨嘱咐,这几日,大行皇帝举哀守丧,御膳房精怪的很,早就上下彻查布置了一番,不但大荤大油的食材被摈弃掉,而且,连之前沾过荤腥的刀案诸般用具也都换了干净的。可以说,此时御膳房出来的菜,你想找个大油花儿都不可能,更别说荤腥之物了,绝对不会送上来。
安辔其实心里知道这些,但为了表示自己的重视,还是亲自往御膳房跑了一趟,很快,不过盏茶功夫,就亲自引着四五个小太监捧着各色食盘食盒转了回来。这一回,他带回来的膳食并没有指名是皇上用膳,是以,菜色并不算多,不过是六菜一汤一粥两面点主食。
禀告了之后,小内侍们捧着食盘食盒进了养心殿,将几样精致却不繁琐的菜肴送上来,摆放得到,这才退了出去。
邱晨瞥了一眼,就见就见榻几上杯盘碗碟精致讲究,内里的菜肴同样花式好看,手工精湛,一眼看过去,一道道菜更像是一个个手工艺品,不管味道如何,色香形已经能叫一绝了!
不过,她今儿没留意菜色搭配和处理,只是一扫而过,确定没有荤腥儿,这才转回目光招呼杨璟庸:“菜上来了,你这主家不招呼,这是不打算让我这做客人的用餐呐!”
这几日,杨璟庸着实疲累很了,但刚刚安辔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还是注意到了,一听邱晨这话,立时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道:“姐姐这可是错怪小弟了,小弟不过是专心处置那份折子,没注意到这边罢了。”
邱晨也不计较,很大度地摆摆手道:“好吧,我也不是那等扭捏作态之人,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怕跟你来一回喧宾夺主。来,赶紧过来吃饭,不多会又要到时辰了。下午你还要主持举哀守丧哭灵诸般,不吃饱了可顶不住。”
这话可以说的极直白,也很不客气,近乎是吩咐、命令的语气了。别说如今杨璟庸已是即将登位的新君,就是之前亲王身份,也没几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
屋子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虽然仍旧垂着头,静静默立着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此时这些人的眼睛中却无不闪烁着不可思议和微微惊惧之色。这个女子没脑子,对着皇上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的,这是作死呐?还有,这个女人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可别惹怒了皇上,连累了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下意识的,这些人都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往后缩了缩,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只盼着,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了去,万一皇上动怒发作,别迁怒到她们头上才好。
邱晨和杨璟庸却不知道这些人想了什么,杨璟庸都将毛笔搁下了,也不犹豫,很是顺从地长身而起,习惯地伸手去扯衣袍下摆,却扯了个空——他今日穿着斩衰孝服,用的是最粗的麻布、毛边,倒是也有下摆,但麻布易皱缩,这会儿他坐了半天,孝服小半截已经皱缩到了腰腹部,他整理衣襟的动作自然落空。动作落空之后,杨璟庸的脸上也是一黯,身上那抹悲哀和沉重又似乎加重了一些。
虽说天家无父子,但大行景顺皇帝对杨璟庸这个儿子着实不错,临死之前,逐一为他荡平了道路,将登位呼声最高、也是在朝中势力最大的两个儿子都处理了,一个贬为庶人,一个设计‘谋逆’大罪……若是邱晨没猜错的话,诚王即便没死,也必定再不会出现,永远消失在公众视线之外了。
是以,在极难看到亲情的这一对天家父子身上,反而让人看到了一些父子亲情!有了老皇帝的一些所作所为,杨璟庸这个儿子此时露出些哀伤和悲戚来也算正常。
邱晨的目光一顿,心中暗暗一叹。脸上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似乎根本没看到杨璟庸脸上的表情变化,直接催促道:“赶紧的,时候不早了,可不能耽误了事儿。”
这话一出,那些太监宫女们头垂的更低,有几个的下巴都杵到胸膛里去了,看那模样,是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埋进胸膛里去!
安辔却不像这些人,反而在旁边帮衬了一句:“夫人,您别着恼,您发了话,我们爷必定不敢怠慢了!”
“滚!”杨璟庸恰好走过来,听到这句话,抬脚就踢。安辔也不躲,微微侧了身,用肉厚的部分结结实实承受了这一脚,一边苦着脸讨饶。
“爷,恕罪,恕罪!”
邱晨看的直摇头,抬手拿起桌上的小碗,盛了一碗粥递过去:“你从昨儿没好好吃饭,肚子空得很了,先喝完粥暖暖胃。”
杨璟庸抬手来接,却被安辔伸手接了过去,直接舀了小半勺粥送进嘴里,这才转到杨璟庸面前,低声道:“爷,不热不冷,刚刚好,您赶紧喝吧!”
安辔这个动作让邱晨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安辔这是试毒——貌似历史上也有记载,凡是给皇上、皇后、太后这些尊贵人进上的吃食,都有身边的太监或者宫女品尝试毒,以防止有人下毒毒害。
之前,邱晨跟杨璟庸在一起吃饭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管杨璟庸是唐公子的时候,还是后来封了亲王,都没有这个试毒的习惯,她也忽略了,如今,眼前的人既不是唐公子,也不是雍亲王,他已经是得了大位传承,很快就要登基成为这一国的最高统治者,君临天下了。
暗暗叹了口气,掩下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邱晨又拿了一只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坐下自顾自地一口一口喝起来。
御用的小碗不大,碗口也就巴掌心大小,半碗汤也不过几口就喝完了。
邱晨放了饭,抬起头,对上杨璟庸看过来的目光,神情恬淡道:“喝了粥,你就赶紧吃这些吧。粥暖胃,却下的快不顶饥……唔,这个豆腐莲蓬不错。”
安辔在旁边低声道:“夫人这回看错了,这一品不是豆腐……”
“就你明白!”杨璟庸瞪了安辔一眼,呵斥道。
安辔委屈地垂了头,往后退了退,垂着手站到了杨璟庸身后不敢做声了。
邱晨摇摇头道:“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还没不自在呢,你又何必训斥他!”
杨璟庸叹口气,只好自己开口道:“这一品是鸭蛋清做的蛋羹,凝滑如白玉,还有个名字就叫‘赛豆腐’,称其为豆腐也不算错。”
邱晨看看杨璟庸摇摇头,自己拿勺子挖了一块‘赛豆腐’送进嘴里,果然,清爽滑腻,没有半点儿鸭蛋的腥气,反而有一种豆腐不具备的幼滑鲜香,入口轻轻一抿就化了,没觉得怎样呢,就忽悠一下滑进喉咙里去了,只留下满口的清淡鲜香。
“唔,不错!”邱晨示意杨璟庸赶紧吃,一边回头吩咐安辔,“等过了眼前的大事儿,你记得替我把这个菜方子要来,我拿回去让厨子做给孩子们吃,这么软滑,孩子们指定喜欢。”
安辔用眼角瞄着自家主子,见杨璟庸没有丝毫不虞,也就放心地答应了下来:“夫人放心,这么点儿小事儿包在小的身上。”
一餐饭,在邱晨和安辔的插诨打科声中,很快吃完了。
杨璟庸吃的不算香甜,却也吃了一碗粥几个千层鹅油卷儿,也吃了些菜,吃得不算多,却也能说的过去了。邱晨和安辔都略略放了心,也就不再勉强。
饭后,邱晨略坐了坐,杨璟庸率先离开。邱晨则又上了回净房,洗漱了一下,这才带着两个丫头,赶往清宁宫,进行下半晌的举哀哭丧!
早出晚归,披着星星出门,打着灯笼回家,匆匆间,三天就过去了。大规模为先帝举哀哭灵的祭祀暂时告一段落。
第三天晚上,邱晨跟随众命妇一起从宫内走出来,一个个皆面容憔悴,一脸菜色,谁也没有精力力气说话聊天,出了宫门匆匆登上自家的车轿回府歇息去了。
从第四日起,命妇不必再进宫哭灵,只有内命妇和朝中百官每日哭灵一次。
如是二十七日,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再次集聚宫中,哭灵祭拜,景顺皇帝棺椁移到万岁山钦安殿中安置供奉,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再送往帝陵安葬。
父母至亲去世,孝子承重孙都服斩衰,守孝三年,一般情况下,实际服孝是二十七个月即可除孝。
天子身承一国之重,肩扛江山日月,社稷黎民,自然不能真的守孝二十七个月,就用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即可除孝。
二十七日,先帝灵寝移送万岁山钦安殿后,大明王朝也迎来了新帝的登基大典。除服隔天,就是钦天监看好的大吉之日,杨璟庸登基,改国号为雍安,正式成为大明国新一代君主。
虽然,新帝敕令缩减耗费,减低规格,但这一场登基,仍旧隆重奢华贵重,一片礼乐号角礼炮声,响成一片,成功击退了京城上下的愁云惨雾。新帝登基,新年号宣布,昭示着景顺帝已成过去,大明国雍安朝开启新的篇章。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军民丧服除,因景顺帝病重、驾崩、举哀种种阻滞了的生活差不多算是回归了正常。当然,品官百日内停止音乐、婚嫁;军民停止嫁娶一月,停止音乐凡百日。百日内文移用蓝印,批示用蓝笔。四十九日内禁止屠宰……等等尚需满了日期才能开禁,不提。
邱晨并没有等到新帝登基,在三天举哀哭丧之后,秦铮囫囵安全地回到家中之后,隔天,靖北侯夫妻就上了奏折,靖北侯夫人、安宁郡主告假离京,雍安帝立准了。只是新帝刚刚承位尚未登基,京城内外尚有暗流涌动,靖北侯则留在京中镇守,安宁郡主只能自己带了刚满七个月的三胞胎孩子离开京城。
这一次,邱晨离京,所用的理由是回乡探亲,她的车队出了京城之后即可前往通州,在通州运河码头弃车登舟,一路顺水南下,直趋安阳。
在一个岔路口,七八人牵马而立,遥遥目送着车队渐行渐远,直至淹没在地平线下看不见了。
承影往前一步,低声道:“夫人,时辰不早了,上马赶路吧,咱们还有二百多里路才能到打尖儿的永平城!”
邱晨最后瞥了东南方向一眼,点点头,默默无声地转身,接过秦礼递过来的马缰绳,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扶住胭脂背上的马鞍,认镫上马,用双腿轻轻一夹马腹,胭脂唏律律长嘶一声,一行人八人八骑,奔着东北方向绝尘而去。
之前地动,辽地灾情最为严重。
景顺帝的丧事稍稍安顿下来,邱晨的折子就托秦铮递了上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一晃十年,从一穷二白,没有隔夜粮的窘况,一路努力,邱晨已经挣下了偌大一份家产。除了日常花用和作坊、商铺的维护运营外,邱晨拿出很大一部分资财在各地购买了大块的田地,特别是口外和辽地,她委托徐文清和廖文清两人,先先后后买下了十数个大庄子,仅仅良田面积就能达到万顷之多,另外还有好几块大牧场、山林。
有了大片的良田,又有玉米这种高产作物,这些年,邱晨手里积攒了大批的粮食,大都囤积在各个庄子里。
因为边疆北扩上千里,致使原本是边关的口外和辽地一下子成了内陆腹地。又因着战后大片良田开发,战后数年,关内移民大量涌出关外谋生。致使,这些地方人口急剧增加。仅仅邱晨自己的庄子人口变化,就能看出,从最初不过百人,到目前已经超过了六万人,前后足足人口足足增加了六十倍。关外和辽地等处的人口增加由此可见一斑。
人口密集了,受灾人口数量也就多了。而且,那些零散的单户移民村落,或者其他人的庄子上的房舍,盖的都比较简陋,大都是用土坯和木头树枝搭建起来的土坯房、茅草房,根本不抗震,垮塌严重。
加上,辽地、口外地处偏北,春天来得晚,虽然到了三月中,京城已是春暖花开一片盛景了,那边却仍旧寒风刺骨,天冷了甚至还会下雪。这样寒冷的天气,也让受灾无处避身的灾民们苦不堪言,加上之前受伤的,缺医少药,缺吃少穿……景顺帝驾崩之时,辽地和口外已经传来急报,那边爆发了伤寒疫情,数十人死亡。
邱晨综合那边报上来的情况分析,这一次伤寒疫情或许不是现代医学所称的由伤寒杆菌致病的伤寒病,很可能是一种发病比较快,病势猛烈的一种流行性感冒。
这也只是她猜测,没见病人,官员们上报的折子又过于简单,几乎没怎么提及患者症状,她也不能确定,只能等到了那里,见到病人,才能确诊。
邱晨一边策马疾驰,一边扭头看了看承影背后绑缚在马背上的箱子,心中滑过一抹庆幸——好在,经过几年琢磨试验,家良在刘家岙的玻璃作坊里终于成功做出高清晰度、高准度的光学玻璃,她也成功地组装了两架显微镜,经过调试试验,效果良好。太过精细的活儿做不了,只是用来做细菌培养判定已经够用了。
这一行人,包括邱晨、承影和含光主仆三人在内一共八人,都是一身黑色男式衣装,邱晨和承影含光三人脸上都做了些改装,涂黑了面容,画了粗眉毛等等,看上去身形或许还有些瘦弱,但一眼看上去,几乎没人能够认出这三位是女子来了。
这一路疾奔,只在中途的一道小河旁做了短暂停留,喝了点儿水,吃了点儿干粮,也让马匹稍稍歇歇脚,不过两刻钟就再次上马启程,终于在申时一刻,众人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小城——永平城!
永平虽然只是县城,却扼守着京城通往辽地的必经之路,乃出关之后,第一座相对繁华人口较多的城镇。
关外城镇,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收服北戎之前,这里已经算是临近边关了,是以,城镇守兵较多,而且晚上关城门较早,酉时正就关城门,足足比京城的戌时一刻早了一个多时辰。酉时在冬天也就是傍晚时分,夏天的酉时可是大太阳老高呢!
也因为关外边关之地,城池守备也森严了许多,进出城的人员车辆都要接受守兵的仔细盘查。看着前头等待入城盘查的人流,邱晨率众人下马,牵着马匹,随着人流慢慢往城门走去。
临到城门前,几人被一队守门兵丁拦住。一个身着皮甲戴头盔的小头领模样人物眼睛一亮,目光直直地关注到邱晨一行人身上。
虽说邱晨一行人等穿的不过是黑色三梭布窄袖束腰骑装,带着同色的头巾,脚上穿的也是在平常不过的软底轻靴,这一套行头,在京城不过是小户人家子弟的穿着,或者大户人家仆从的衣装,可离了京城地界,到了这关外的永平城,他们一行人身上这通体上下的三梭布,又都是一个成色的新衣,除了沾有少许行尘外,没有破损没有磨旧……这些看在这里的守门兵丁眼中可就成了肥羊的标示。
摸着下巴,一手提着一把白蜡杆长枪,那名小头领眯着眼睛走上来,准确地看定了邱晨,带着一抹得意的笑道:“你们家从何处?来永平有何公干?可有路引关防?”
在关内行走各处,只需在当地衙门开具路引即可作为身份证明。但到了关外,除了路引之外,就需要再带一份关防,才能通行。这也是之前边关地区特殊性和防御重要性导致的特殊情况。
对于这种人,邱晨前后两世也见得多了,一个看城门的兵头,之所以这般矫声作势,为的不过是多盘剥些银两好处罢了。许多外来商户基于破财免灾的心理,一般不会轻易得罪这些人,遇上这种情况,少不得就得拿出些银两来打点。也正是这种姑息、纵容,使得这些人私欲膨胀,做起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来也理直气壮起来。
邱晨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挥,身后的承影快步上前,从袖口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张来。缓缓打开,一手拎着纸张边缘举到那小兵头领眼前,傲然冷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不是什么人的银子都能拿的,手伸那么长,小心一刀斩断!”
那小兵头领盯着眼前的纸,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转瞬,就连连挥手示意身后的小兵:“还不让开,让开,让几位大人进城!”
其实,这命小兵头领并不认字,可是他在城门上见得最多的纸张就是各种关防、路引。普通路引不过是比较结实的桑皮纸,甚至仅仅就是普通的素笺纸。但有些关防文书,特别是某些部门奉命出行的关防文书却极讲究,不说那上边红彤彤端正清晰的大印和主官小印,就说那纸张,都是几次套色印刷的,纸张页面上都有漂亮精美的图案特别的暗纹印迹,甚至,宫里的一些衙门里出来的关防,都是用金银丝夹在了纸张中做成了特制的宫锦纸笺,那上边金丝银线交相辉映、色彩缤纷绚丽的花纹精美绚丽,他之前只见了一次,却不妨碍他记得清楚深刻。眼前这张纸,他一眼就能确定,就跟他之前见过的那份宫内出来的关防一样,都是夹了金银丝的宫锦纸笺!
“哼!”承影一收手中的纸笺,一边塞进袖袋,一边牵着马匹,簇拥着为首的邱晨穿过城门洞,走进永平城。
在她们身后,一名明显刚刚进入行伍不久的小兵很是不解地询问着:“谢头儿,刚刚那几个肥羊……”
啪!一声脆响,那名小头领抬手一巴掌拍在小兵头上,同时压着声音呵斥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谁都能宰的?有些人别说你我,就是咱们百户大人、咱们县令大人也看不到人家眼里去。人家捏死你跟捏死个蚂蚁一样。你不想要这条小命尽管上去……”
“呃,头儿,您别生气,您别生气……”那小兵被拍的稀里糊涂的,却也知道赶紧认错,连着劝慰了几句,见头领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还是忍不住好奇询问道,“头儿,您给我说说,刚刚那几位是什么来头?您说说,以后我再见了,也好有个眼力劲儿,不至于撞到枪尖儿上去不是!”
那小头领瞪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训斥。他自己刚刚憋了一口气,这会儿也正想着找个人说说,把胸口的那口闷气吐出来。于是开口道:“咱们永平城,咱们觉得百户大人、县令大人就够厉害了吧?一呼百应,吃香喝辣……可真的到了大地方,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别说百户、县令,就是三四品的官员,也数不上数……有句俗话说得好,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也有说,京城闹事扔块砖头,砸倒仨人,一个王爷,一个侯爷、一个国公爷……”
“噗,这也太巧了吧!一个砖头就砸倒仨,那岂不是满大街都是王爷侯爷国公爷了?”那小兵听得发笑道。
小头领被打断了,很是气恼地瞪着那小兵,笑了一回,那小兵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强忍了笑,又连连讨好了一阵子,小头领才重新开口道:“……京里最大的,自然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当今万岁。咱们大明自开朝来,就有专门护卫当今万岁、并直接听命万岁办差的人物,你可知道是那个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