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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韩冈对此则完全不在乎。
“我辛苦了这么些年,把皇帝挂在墙上做壁挂,若做事还是束手束脚,也对不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呵呵冷笑,“只要不犯国法人情,我什么事不敢坐,又做不得?”
王中正没想到韩冈竟然在自己面前如此放纵。惊讶的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想了一下,说道:“慎独二字,还是相公教我的。”
“可不敢当,希烈公你读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韩冈大笑着,却对王中正的劝谏恍若未闻,也没指出慎独二字用得不是地方。
不过笑声乍起即收,他斜睨着王中正,有着几许讽刺:“希烈,你这几个月,可真是清减了不少。”
王中正咳嗽了两声,脸色没变,只是胖乎乎的圆脸却没有一寸地方能与清减二字匹配,王中正年已老,皱纹颇多,又无须发遮掩,比起实际年纪更老了几岁,久在室内,脸色并不红润,可就是有一张略胖的脸,并不像一位垂垂代死的病患。
看着王中正的反应,韩冈轻轻一叹,恳切地问,“希烈,你就这么想把差事交了?”
王中正脸色终于变了。
装病多日,甚至打算趁机告老还乡,本来以为上面会顺水推舟,即使明知装病也会心照不宣,但韩冈一来,却破坏了默契,把事情给戳破了。
病再也装不下去,王中正也不再表演了,坐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眼中又透出了一份锋锐来。
“庆历宿卫宫变时,中正年仅十八,携弓捉获贼人,由此得了仁宗皇帝的青眼。之后二十年,积功升官,管勾御药,就任都知,本以为这辈子就会像师傅一样,死后得当值学士手书百十字追赠,由此了结一生。没想到四十余岁时,幸遇玉昆,迭逢际遇,竟有如今的两节度。”他深深的回忆着,沉浸在旧日的喜怒哀乐之中,突然他抬起眼,“只是这十年来,却是高处不胜寒。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天地反复,断送了身家性命。”
“只是希烈你不习惯,杨复恭门生天子,几曾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韩冈浑不在意,“自李辅国后,权宦无惧天子,之后几代神策中尉又操废立之事,经历得多了,世人也就习以为常。”
韩冈悖逆到了极点的话语,只让王中正摇了摇头。他是有些惊讶,但韩冈今天过来,更放纵的话也说了,至于对皇帝的态度,之前十年,韩冈做过许多次,也说过许多次,并不值得惊惧。
“相公的确言之有理,但那也要‘经历得多了’才行。”
“十年既不算多,那二十年可否?”韩冈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王中正沉默着,良久。
“相公,中正今日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过,有些不中听。”
韩冈笑容敛起,“你说。”
“相公秉政,毫不恋权,集议政,开议会,甚至坦然而退,公心着实让人感佩。只是……”
“只是什么?”韩冈追问。
“只是少了私心,让人觉得诈伪。”王中正冷静的说,上位者,尤其是如韩冈这等心智沉稳,阅历丰富的权势者,对冒犯的话一般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他们更看重的是忠诚。王中正很清楚的了解这一点,“而相公为自清,又不得不更加苛待自己。以相公之功绩,相公之德望,相公之才识,当为天下用,何至于四十岁便卸任宰相?”
王中正一开始的时候,对韩冈共议政、开议会的举措,只认为是权宜之举,等到稳定下来,就会暴露真实面目。
只是韩冈的伪装,直到现在都保持得太好了,甚至都让王中正觉得,韩冈是当真无心恋栈,对权势毫不在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所谓的大忠似奸,大诚似伪,还是要等到章惇老迈,没有阻碍的时候?但四十出头的韩冈能等,年近古稀的王中正已经等不了了。
韩冈昔年尚在关西为卑官时,就与王中正相识。从那时起,王中正就把宝押在韩冈身上。随着韩冈地位渐高,王中正押上去的赌本也就越多。随着韩冈入主两府,王中正过去投入的本金,转化为数倍数十倍的利润返了回来,成了开国以来官位最高的内侍。
在这过程中,王中正甚至还有了拥立之功,擎天保驾之德,之后更是因为彻底投效太后和韩冈,成了皇宫的掌控者。两个人即是多年的老友,也是政治上的同党。作为韩冈的党羽,王中正想过很多,也考虑过许久,最后决定在关键时候要走出关键的一步,但韩冈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中正在这里问相公一句,相公究竟意欲何为?”
韩冈默然不语,只看着王中正,看他究竟能说出什么话来。
王中正也没有等韩冈的回答,“若相公有澄清天下之志,那中正愿舍了这幅残躯,以报相公之德。若相公心念南山,中正不敢阻相公,只能求去。”
王中正看了眼韩冈,继续道,“中正虽不读书,也知上古之时并无宦寺。只是后来多有王侯搜罗妙龄女子千百以充下陈,浑不念天下间千百男子无偶,却唯恐有人秽乱宫中,故而才有了宦寺之制。中正素知相公深恨此制,只是不得罢废,只能退上一步,以夷人充。在中正看来,内侍之制虽一时难废,但终究还是该废。所以只为相公之愿,中正也当走。”
王中正自言不读书,遣词用字却并不粗俗,宦官自幼受学,文武双全者极多,文武朝臣的平均水平,其实远远不如宫中的内侍官的平均水准。现在的一番话,却说到了韩冈的心里。
“今日之制,虽为我所草创,但我从来没想过能够平平稳稳的传承下去。”韩冈自嘲的一笑,“始皇帝想着为秦创万世之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直至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谁成想却二世而亡。”
“那是祖龙……”
王中正想说话,韩冈却抬起了手,打断了他。
韩冈摇头,“愿景和现实总是隔了一条长江,不,是隔了东海。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也没有去奢望过。”
“文彦博说,天子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我把天子去掉了。皇帝垂拱,士大夫共治。”韩冈向后用力靠过去,檀香木的交椅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呻吟,“对此不满意的人很多,心怀旧日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拿了我的碗,却想砸我的锅,尝到了士大夫共治的好处,却还想着请回皇帝自己能捞得更多。这些我都知道。”
韩冈如此说,王中正心中坦荡,因为他没做过,而韩冈说的也不是他。而且他现在心中凸显出来的是兴奋,是多年的期待终于如愿的兴奋,心跳渐渐加速,他期待着韩冈说出那句话,或者给出一个肯定的暗示。那也就足够了。
“等明年大议会召开过后,我就准备回关西了。”
“呃,啥?”韩冈的话,让事情急转直下,也让王中正发起了愣,“可是辽国……”
韩冈摇头,“不足为虑。”
“可是……”王中正极轻声的念出两个字,“辽国……”
韩冈坚定的摇头,“不足为虑。”
重复的问题,重复的回答,意义却决然不同。
王中正精神一振,“相公是准备回关西!?”
韩冈又是避开了问题,笑道,“若希烈想要养老,佳处唯有关西。巩州山清水秀,灵州天高地旷,终南可求仙访道,华山能寻幽探胜,他处所不能比。”
王中正全然明白了,笑道,“相公你这是自卖自夸啊。”
“自家的地,当然要多夸一夸,值得的。”
王中正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竟然一掀被子,站到了地上,哪里还有半点病恹恹的样子,他向韩冈一揖到底,“多谢相公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