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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袖口抽出二个月不洗的白手帕,早已成了褐黄色,揩着水泱泱的眼,童老爷轻轻叹了口气。
他老人家在哭吗?
实际上,他除了八十岁的老母亲断气时嚎啕了一回,就不曾哭过。十八岁时,未婚妻一家被流寇杀死,大明立国时被迫上交了一半土地,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战乱年间有什么可哭的?
死了两个有出息能振兴门楣的弟弟,但分家后的弟弟不见得对自家有什么帮助,所以那也算不了什么;十年前,妻子坐的船翻了,还拖走了两个乖巧的孙子,童老爷似乎寂寞了,还是没有哭。近年来,陆续收了几个小妾,添了两个孙儿,往事也不在心上了。
今年田地卖光,人都散了,县里的豪宅也卖了,家道败落至此,童老爷也没有掉过半滴眼泪,因为他还有一个希望无穷的指望,那就是三儿子已培养成了国子监名士。
曾经放弃过家族许多庸俗子弟,终于苦心造就出了杰出人才,故此破败了家产,却完成了活财产,通盘估计,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活财产的利息是大到无从推算的。
虽然三儿子自从进了国子监就不曾回家过,每年都要去趟海外,然而每年都有安慰父亲的信,说身子好,学业又增加了,在外头增长了阅历,也结识了些名贵人物。
这就好,童老爷忍耐着当前的一切痛苦,一心等待着。总之,宽怀大量并且有远见的老人是不会哭泣的。
静夜里,门前的狗叫了。
“有人敲门?”童老爷侧了头,睁开了眼。
全家人都睁大了眼,可是好半天,门外没有任何响声。
“唉!”童老爷长吁了一声,又用刚刚摸过白胡子的手。扯出手帕擦擦眼睛。
屋子里又陷进了黑暗、清冷,看不到底的空虚、渺茫、无法忍受的破烂、贫穷。想起自家的凄惨遭遇,光坐着等候不是路,童老爷颤巍巍的起来了,拍了拍袍子,扶着靠椅说道:“不早了,睡去吧。”
客堂里稍稍骚动了一下,老人说不要亮,但火烛还是在二儿子手里亮了。童老爷跟着火光进了厢房,一会儿。火光又回来了,随即抱着孩子的二儿媳妇跟着火光进了房,一会儿,火光又回来了。
二儿子一口吹灭,依旧放在桌子上赋闲,客堂又照旧进入了黑暗和死寂。
大儿子坐到他爹的椅子上,摸出了以前最讨厌的叶子烟,巴巴的深吸一口,脑子里盘算了一阵。记起了一件大事,“明早,栏里那只大的要多喂两瓢,肉铺要来过秤啦。”
大儿媳自己明白。没答话。童家位于大院深处,即使无人负责落锁,大门也一如既往的不锁,不怕偷儿混进来。忽然狗叫了几声,附近住在茅屋里的堂弟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他在屋里转了转,看见冷火冷烟。什么吃的喝的都没有,打消了坐下来交谈的兴趣,站了一会儿,去了。
毕竟是来了人,黑暗中出现了幽灵一样的人,只有童老爷了。
“先前是谁来了?”
“没有。是堂下五弟来了,没有事。爹,你起来做什么?半夜了,天又冷。”
“不打紧。我说,你们也该睡了。”
“知道了。”
三言两语把父亲顶了回去,对老人家近来每每深夜还不肯睡的事,体会到持家不易的大儿子伤感了,低声的摇头道:“唉!怎么办呢,那事儿爹还不晓得吧?”
二儿子低声说道:“不晓得,没有人告诉过他。”
“要小心点,以后对任何人也不要提起。”大儿子轻轻说道,“就算城里报上登过,村里知道的少,都口风紧一点,可不能再弄得家里鸡犬不安了。”
二儿子幽幽说道:“我是不管的,怕什么?村里哪个不晓得,就只爹爹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