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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07-12
第八章
汉使那番话,只要长了耳朵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终於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道:尊使此言甚是!吾辈满朝朱紫之贵,尽是读书之人,较之上国非军功无以封侯,岂不愧哉?然无道而征,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吾主以民生为重,还请尊使明鉴。
他这番话听著是示弱,话里却带著骨头——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说这话的不是外人,正是声名赫赫的汉武帝。他在《轮台罪己诏》用此话表明对自己穷兵黩武的後悔,这时用出来,等於是拿天子的手打了汉使一记耳光。
程宗扬倒没听出里面的典故,只是见那官员当著群臣的面侃侃而谈,颇有些锋芒,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哪位?
童贯道: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字侂胄——员外!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程宗扬受凉似的剧烈地咳嗽著,半晌才捂著嘴道:没事没事……
那汉使脸上微微一红,反应却是奇快,应声道:陛下爱民之心,本使一入宋境便目视耳闻。若非诸位股肱,也无以成陛下之盛德。
这话既捧了宋主,又捧了群臣,字面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与前面那番话放在一处,却是讥诮之意毕现。暗指群臣无能,放著孤零零一座江州都打不下来,有负宋主盛德。
另一名年轻的官员站起身,说道:尊使所言,吾等愧不敢当。吾主之德,如日月之行,万民皆见。我们当臣子的却远远不及了。
那汉使以为他没听出自己话中的讥诮,眼中带著几分戏谑笑道:大宋群贤毕集,诸君功劳有目共睹,阁下不必客气。
那官员对他的讽刺恍若不觉,彬彬有礼地说道:请尊使回奏天子,太后千秋节将近,敝国特意准备了礼物,为太后贺寿。
汉使笑道:好说好说。
那官员恭敬地说道:一点薄礼,不足为太后笑。不过其中一副水晶廉出自南海,却是难得之物,当配太后之懿范。
汉使笑容僵在脸上,接著打了个哈哈,扭头道:今夜风清月朗,太师可愿与在下同游此园?
贾师宪充满自负地微微一笑,起身道:请。
程宗扬低声笑道:这官员够狠的。送副水晶廉,请汉国的皇太后接著垂廉听政?
这事程宗扬倒是听过。前任宋主与汉天子先後驾崩,两国都是幼主继位,区别在於宋国太后早早就结束了垂廉听政,将权力移交给年轻的宋主,汉国太后却掌权至今,把个大汉天子放在殿上当摆设。
程宗扬现在对宋国官员又有了另一番认识,这些人打仗不行,骂仗却是行家中的行家,言辞毫不让人。这位汉使若不是见机得快,夹着尾巴使了招遁术,恐怕还有楞头青官员跳出来接著打脸。
程宗扬道:看服色像是个侍郎,哪个部的?
童贯为人极是机灵,他担任的小黄门又是常引见官员的,当即道:是刑部的史同叔史侍郎。字弥远——员外!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程宗扬一阵暴咳,喘著气道:没事没事。我说小贯子,咱们宋国能混到今天,实在是很不容易。我对咱们陛下,充满难以言说的深切敬意——真是太不容易了……
群臣各自在园中散步,说是陪汉国使节,却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用不了多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各方势力的泾渭分明来。
高俅周围全是军方将领,这个身居高位、臭名昭著的奸臣居然连宋史的传记都没混上,从他交往的圈子多少就能看出端倪来。
那位与禁军猛将同名的王宰相身边全是文官,诗文唱合热闹无比。跟在贾师宪屁股後面的官员最多,文武都有。最冷清的则是梁师成,诏旨虽然未下,但一众官员都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梁师成倒也明白,一手执觞,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程宗扬想起他的弟媳黄氏,那骚妇虽然淫浪,好歹也是梁师成的直系亲眷,怎么就落到要讨好自己这个小商人的地步呢?
周围的官员都在巴结上峰,没人理会他这个小官,程宗扬索性与童贯攀谈起来,梁师都,你听说过吗?
听过。童贯道:梁节度的弟弟啊。不过关系倒平常。
亲兄弟有什么生分的?
童贯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员外有所不知,梁公公不该姓梁,他其实是苏学士的私生子……
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还有这事?等等!他是太监?
童贯大概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对官场一无所知的官员,他张大嘴巴,半晌才道:梁公公是先主最宠信的大貂璫,陛下一继位就封他为节度使。
程宗扬都蒙了,大家也许都以为他知道,从没人给他提过这事。话说回来,宋国的官场能乱成这样也算是一绝了。
梁公公是苏学士的私生子?程宗扬试探道:大苏?
还能有谁?童贯神秘兮兮地说道:员外可能不知道,元妙仙师还是苏学士的书僮呢。
神霄宗的林真人?程宗扬露出古怪的表情。梁师成、林灵素、高俅都分别和那位苏学士拉上关系,不知道是宋国太小呢,还是这世界太奇妙。
童贯猛点头,不过这事只是梁节度自己认的,苏家一直不肯承认,所以梁节度到现在也没能改祖归宗。
难怪梁师成一倒,梁师都一家就急了。按照宋国优厚臣子的惯例,梁师成即使倒台也没有性命之忧,但梁师成自认是苏家人,大权在握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失势,对梁师都这个便宜弟弟未必会有什么照顾。至於苏家,突然蹦出来个太监说是自己兄弟,这种让祖宗蒙羞的事,就算那太监官位再高也不好承认。
程宗扬拿著茶杯,心里暗暗嘀咕,这位苏学士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而且和自己一样,都带著闪亮的奸臣吸附光环……
蔡元长踱著步过来,笑道:程员外。
这还是自己入宫以来,头一个和自己寒暄的官员。程宗扬不敢怠慢,起身笑道:恭喜恭喜!在下刚知道蔡侍郎升了户部侍郎,主管钞法,如此喜事,少不了要讨一场酒喝。
员外客气了。蔡元长叹了口气,说到宝钞局,蔡某正头痛呢。
面对这个不逊於秦会之的大奸臣,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道:是敝号印制的纸币不合心意?
蔡元长摇了摇手,贵号印制的纸币极是精细,蔡某头痛的,乃是这第三批纸币。
第三批纸币都是小额票面,大的不过十贯,小的只有十文,以一贯到一百文之间的居多。前两批纸币,宋国官方以半强迫的手段发行下去,由於面额较大,对商号来说还有便於携带的好处。这一批小面额的纸币,使用起来还不及金铢方便,商号既不肯收,寻常百姓更不会拿著银铢铜钱来换纸张。蔡元长刚因为发行纸币有功而晋升,这一批发行的发行效果若是不理想,即使不会去职,面子上也不好看。
这事程宗扬也没奈何,想让百姓接受纸币,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换作是自己,也不可能哪家钱庄推出纸币,自己就兴冲冲把手头的贵金属都换成纸。
纸币刚刚推出,百姓心有疑惑也是常情。程宗扬道:只有慢慢推行下去,待百姓见著纸币的好处,自然就愿意接受了。
蔡元长点了点头,程员外说得不错。如今朝廷方从江州撤军,幸好发行两批纸币,仓中储粮正足,少了许多後顾之忧。只是朝中用度颇紧……蔡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程宗扬心知不妙,偏又无法拒绝,只好硬著头皮打个哈哈道:蔡侍郎,你这可折杀小人了,尽说无妨。
好!蔡元长轻轻一抚掌,然後道:以某之见,能否由户部先从贵号兑换些钱铢使用?除本票外,另加一倍作为质押?
这种做法完全不合理。程氏钱庄本身作的就是担保承兑,为宋国发行纸币提供现金支持。户部拿到纸币,怎么用是他们自己的事。如今转回手来,把纸币质押给钱庄兑换成现金,等於平白向程氏钱庄借贷,还没有任何利息。
蔡元长道:第三批一百万金铢纸币全数质押,兑换五十万金铢,以一年为期,如何?
五十万!程宗扬都想晕过去,真拿五十万金铢的现金出来,自己直接破产得了。
蔡元长沉吟半晌,若是为难,四十万亦可。
程宗扬苦笑道:太多了些。实不相瞒,为了应付已发行的二百万纸币,敝号的周转早已捉襟见肘。
蔡元长徐徐道:三十万金铢。
程宗扬脑中转了几个念头,这三十万金铢自己还真拿得起,从蔡元长的角度来看,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难以推行,换成三十万金铢的现金总比放在户部的库房闲置要好。从自己的角度来讲,以三十万金铢的代价收回一百万金铢纸币,并非不可考虑。只是自己的钱庄又不是户部的大堂,户部都为难的事,自己不靠官府的力量难道能办成?如果到时收回的纸币用不出去,就等於白送三十万金铢给宋国了。
程宗扬迟迟没有回答,蔡元长也不著急,只耐心地在旁等候。
良久,程宗扬缓缓道:蔡侍郎既然开口,这三十万自该奉上。这句话他咬得极重,告诉蔡奸臣,自己做足了人情,然後道:只是敝号周转不易,能否分十个月,每月付三万金铢呢?
如此甚好!蔡元长满脸诚挚地说道:蔡某也知道此举为难员外,只是朝廷用度艰难,不得不如此耳。况且最多只是一年,待朝廷周转过来,这笔款项自当奉还。
这家伙真够精明的,把现款弄到手,漂漂亮亮地把差事办了,又留了後路,讲明一年之後双方两清。差事办得漂亮是他的功劳,到时还不起钱,肯定是朝廷的责任。说不定他一年之後高升,还钱这种事就都扔给继任头痛了。
程宗扬道:宝钞局的差事,还请蔡侍郎好好照应。
好说好说,蔡元长笑道:明天我便派人交割纸币。程员外,尝尝这宫中的御酒!
两人喝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儿闲话,蔡元长正要移步,忽然远处一阵喧哗,两人扭头望去,只见宫外的天际升起一片红光,接著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程宗扬心里打了个突,临安人口繁密,城中建筑大多是木结构,一旦遭遇火灾,损失恐怕十分惊人。
那火烧得极快,不过片刻,半个天际都被大火映得通红。群臣虽然在御花园待著,但都坐立不安,只有贾似道不动声色,陪著汉使谈笑如常。
一名武官飞奔而入,顾不上免冠便单膝跪地,说道:禀太师!城中失火,火头从李博士桥起,三面分风,已蔓延近十里……
城中失火自有都巡检处置。贾师宪打断他,各厢巡检、各铺差兵正为预防火事而设,何必来禀报本相?待火到太庙再报!
是!是!那武官喏喏而退。
那火自北而起,火借风势,分外凶猛,虽然离大内相隔尚远,也几乎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园中的宫女、太监包括群臣本来都有些惶恐,这会儿见贾太师镇定自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位汉使目光闪闪,似乎藉机打量著宋国众臣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