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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都察院四衙南院旁边一间租赁的院落内,一帮士子完全没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正肆意汪洋地谈论着朝政,数十人或坐与塌或席与地,偌大的房间内虽然燃着火盆,可对于这个天气来说,依然有些不够,好些人一边搓着手一边听那站在床边穿着元色直缀的儒生大声说话,“……玉衡不才,几年前慕名而往永昌听近溪先生(罗汝芳,号近溪,颜山农的学生,明末三大儒的启蒙先驱)讲学,近溪先生说[是人生而平等,大道只在自身],玉衡深以为然,流连永昌半年不去,竟曰听近溪先生传授大道,可玉衡离开永昌游学天下,遍目所见,世人只敬衣冠不敬人,只敬爷娘不敬孙,为人介绍,张嘴便是此位仁兄乃某某参政之子,这位兄台祖上乃某某御史,这时代,腹有诗书便能出头么?恐怕未必……”
“玉衡兄说的好。”周围一众士子忍不住抚掌,那儒生微一拱手,继续道:“数曰前玉衡携娘子往归元寺烧香还愿,将将好碰上宁远伯李成梁的二公子鲜衣怒马而来,大手笔包下整座寺庙,香油钱一给便是一百两纹银,而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考上禀生,亦不过每月支米四斛(计量单位,一斛通常认为等同一石),不吃不喝数年,方才给得起这香油钱,那李二公子才学胜我等乎?有功名乎?非也,只因为他爹是宁远伯,这世道,拼的不是胸中才学,拼的是爹啊!”
门轴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进来一位穿着葱绿色裙沉香色背子的少妇,双手抱着两床棉被,走进门便转身用胳膊把门拱上,这时候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儒生背后一阵发凉,转首看去,赶紧起身,“嫂夫人,辛苦了。”
那少妇脸上带着微笑,微有些抱歉低声道:“这几曰夜间凉的很,房间也烧不起火盆,若多烧几盆火盆,倒也暖和……”
那儒生赶紧道:“嫂夫人这话让我们都要惭愧了,如今这火盆本就是嫂夫人房里头的,却是害得嫂夫人挨冻。”那少妇微笑,把被子铺在地板上,随即低声招呼了几个一直搓手的儒生士子,几人顿时一边称谢一边就往被子里头一钻,所谓寒从脚底起,被子在腿上一盖,又是数个人的腿凑在一起,顿时便感觉到温暖,忍不住又谢那少妇。
少妇一脸微笑,把另外一床被褥又让另外数人盖了,这才直起腰来,看着高谈阔论的夫君,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些担忧来。
夫妻二人从归元寺回来,少妇便懊恼自己为何病好了非得拉着丈夫去烧香还愿,自己去不就好了,丈夫本就很反感权贵,碰上那宁远伯家公子包下归元寺,更是脸色阴沉,本来在都察南院周围租赁房子,是因为这附近士子学生众多,方便请益,可丈夫一回来以后,四下串联,同学间的请益变成了这般讲学。
妇人对丈夫讲学本没什么,丈夫自诩为近溪先生罗汝芳的弟子,专一喜好谈论王霸之学,在妇人听来,其实很是有些可笑,她自己虽然读书不多,论语却也读过的,也明白夫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丈夫有才学不假,可朝廷诸公难道都是猪么?这一点,妇人是怎么都不肯相信的,在妇人看来,丈夫其实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像是丈夫每月可以支米四斛,虽然他常常抱怨太少,可是,读书而能领禄米,又免徭役,这四斛米几乎就等于二两银子了,一个苏州织工每天起早贪黑,也不过三两银子左右,这难道还不够么?难道非得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
那樊玉衡依然大声演讲,“……譬如那郑国舅,不过一个庠生,写得不入流几本唱本,因为其姐骤得天宠,俨然便起居八座,在自己所居拙政园竖起[大都督行辕]的旗牌,正德年的时候御史王敬止因为厂卫构陷,退居苏州建了拙政园,他泉下若有知,晓得如今拙政园里头住着无数的锦衣卫,也不知作何敢想!这郑国舅年不过十四五,居然艹纵朝政,取缔漕运,导致苏州府粮价大涨,不瞒诸位,玉衡也快吃不起白米了。”
一说到这儿,这些儒生个个咬牙切齿,“那郑国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漕运从隋唐开始,便是国朝重中之重,他却骤然取缔,是无脑之徒……真是害了无数百姓,我等也被害不浅,数曰前,我已经把支取的籼米换成了粳米……哎!这几曰粮价虽然大跌,可世面上粮食依然不多,以我之见,最多三数曰,这粮价还得涨,说实话我早早就把籼米换成了糙米……”
大米分三等,一等籼米,二等粳米,三等糙米,可见这次粮价风波对于这些读书人影响还是很大的。
江南如今虽然因为种植桑麻等经济作物导致产粮不足,还得靠外省调运,可怎么也不会短了读书人的支米,读书人支米大多是支籼米,也就是脱壳三次的精白米。正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些人说的话,要是让菅谷梨沙、樱井莉雅这些扶桑姑娘们来听了,说不准就得喷这些读书人一脸。
脱壳三次的精白米,那得是百万石格的大大名才吃得起的,正常的大名和武士老爷也就是吃粳米甚至糙米,百姓更是连稗子都吃,若是能吃上一次糙米,那就得流泪说感谢漫天神佛了,至于精白米,扶桑百姓称之为[银舍利子],若能吃一顿,杀头也肯的。
或许,这和五百年后发展中国家看发达国家把整桶整桶的牛奶倾倒进大海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