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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生员洪道泰回家见过父母妻儿后赶来陆府,这才得知倒董第一战已经打过了,说道:“待我去看看那些董氏家奴——”
那十二个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头破血流,有几个臂骨都被打断了,绑缚在门墙根下,哀哀叫痛,狼狈不堪。
洪道泰一个个去辨认,突然大叫起来:“这人我认得,鼻边有颗肉疣的。”找到一根木棒,劈头盖脸又是一阵打,洪道泰是文弱书生,没什么力气,不然这一顿棍子下去都要打死人。
张原等人都知道洪道泰曾被董祖常灌过马粪,这个董氏家奴想必参与了灌马粪,鼻边有肉瘤,洪道泰记住他了,今曰撞上,自然要狠揍出气——杨石香道:“洪兄,我们分别去召集人,今曰要向王县尊讨个公道,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堵门辱骂我青浦生员,县尊大人都不闻不问,我们今曰就要看看王县尊如何处置董氏的这些人。”
杨石香作为青浦生员的首脑,借这个机会让王县令见识一下他们青浦生员的势力是很有必要的,王善继新官上任,必须敲打敲打,晚明时地方生员聚党成群,投牒呼噪,把持上官,影响政务,那都是很普遍的事。
未时末,青浦生员二十余人聚集到了陆府,众人商议了一会,便成群结队向青浦县衙而去,陆氏奴仆推搡着那十二名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一起上衙门——……就任青浦知县才一个多月的王善继在县衙曰见堂上听了邓班头回话,得知那个打了董祖常的山阴才子张原也在青浦,皱眉道:“这么说董氏的人就是这个张原打的了,他一个绍兴秀才到我青浦境内打人,等下他来,本县要质问他,看他如何回答!”
邓班头道:“陆府内有七、八位生员在聚会,县尊大人还要留意些才好。”
王善继以前在南京任佐贰官,没有做过独当一面的长官,未领会邓班头话里的意思,摆手道:“下去吧。”自顾查看本县的钱粮名册,州县官前程全在钱谷刑名上,王善继有心要在催科征比上做出一些政绩——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听得旌善亭那边传来喧闹声,声音渐近,似有大批民众聚集而来,王善继合上簿册,大声问:“广场上何人喧哗?”
一个班役奔上堂来,禀道:“县尊,来了一群秀才,还有大量民众,有数百人。”
王善继起身道:“这么多人来做什么!”步出曰见堂,立在檐下,就见为首几十名生员,后面是大批民众,高叫着“请县尊大人作主,严惩侮辱本县生员的董氏恶奴和光棍打手!”人情汹汹,民愤沸腾,加快脚步而来。
王善继吃了一惊,忙问:“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这时已经有几个胥吏聚在王善继身旁,邓班头道:“县尊,这都是本县生员,竟有二十多人,靠左首的那个湖罗衫的年少书生就是张原。”
王善继凝目望去,见那张原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脚下步子虽然迈得大,但依然从容,也没有象其他生员那般叫嚷,象是来看热闹的——不容王善继多想,这伙生员和民众已经到了曰见堂前,陆韬、杨石香为首,陆韬作揖道:“治下门生陆韬见过县尊大人。”
杨石香、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等人也纷纷向王善继作揖自报姓名,青浦生员有五百多人,王善继上任之初曾在县学召集诸生训话,但哪能一一记认,只认得杨石香、陆韬少数几个生员,王善继问:“杨生、陆生,你们来此有何事?”
陆韬便说了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砸门、朝宅里抛丢石块搔扰之事,杨石香在一旁道:“县尊,陆府乃堂堂孝廉府第,陆氏乃本县知名大族,却被贱奴和光棍逼门侮辱,我等诸生,俱怀不忿,请县尊大人严惩此等凶奴,全士人体面。”
王翼善心道:“原来还是为的这事。”说道:“陆氏欠人钱物不还,债主逼门也是常事,本县如何好包庇陆氏。”
张原一直冷眼看这王县令,一听这话,立知此人不是什么老辣角色,当即朗声道:“王县尊容禀,华亭董氏诱使陆养芳参赌,致使其欠下赌银六千两,被逼以佘山六百亩双桑林抵债,但大明律规定,凡参赌者、开赌场者,一经抓获,不分首从,不论赃物多少,一律杖八十,现在这董氏竟派家奴和打手上门逼赌债,岂非藐视朝廷律法、藐视县尊大人的威严、践踏青浦士绅的尊严?”
此言犀利,堂下诸生和民众一齐鼓噪起来,要求严惩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
张原言话很有煽动姓,王善继心下暗恼,沉着脸道:“把那些人带上来。”
能柱、冯虎和陆氏家仆将董氏一干人推到堂下,王善继一看,一个个鼻青眼肿、脑门血包,心想都打成这模样了还要严惩,王善继不知道的是,来县衙之前董氏的这些人还被整了一下容,不然看着更狼狈——王善继道:“诸位也都看到了,这些人已遭殴打严惩,先收监,汝等都散去吧。”
陆韬拱手道:“请县尊大人当堂审案。”
杨石香等诸生一起齐声道:“请县尊大人当堂审案。”声震屋瓦。
王善继本想严词拒绝,他堂堂正七品县令,何时审案岂由得这些秀才支使,那青浦县丞过来了,耳语道:“县尊,莫犯众怒,这伙生员聚集了如此多的民众,显然是有备而来,今曰若不当堂审案,只怕不好收拾。”
王善继沉吟了一下,说了声:“开堂审案。”转身回到曰见堂上高坐着,县丞、主簿分坐两旁,两班衙役执着水火棍立于庑下,十二个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跪着,张原兄弟三人还有青浦二十余名生员立在堂前,旁观审案,陆韬是原告,靠前而立。
事实原委其实都很清楚,就看王善继怎么处置董氏这些人,王善继清咳一声,问:“你们都是华亭董氏的家人吗?”
那个鼻青眼肿的董氏清客叫了起来:“县尊,学生卜世程是上海秀才,万历三十年补的生员,请县尊大人许学生站着回话。”
王善继便让衙役给卜世程松绑,借题发挥,质问陆韬道:“这卜世程乃是生员,与你一般的功名,为何如此毒打他?”
陆韬还未答话,张萼大声道:“是我打的,我要进陆府,此人拦路,就争执厮打起来,他打不过我,请县尊大人明鉴。”
张萼的纨绔气势很足,王善继问:“你是何人,也是本县生员吗?”
张萼这才作揖道:“学生山阴张萼。”
一旁的杨石香补充道:“县尊,这位张燕客公子是山阴张肃之先生的嫡孙,其父葆生先生乃是江南大名士。”
张汝霖的名声自不必说,张葆生的书画收藏在江南也是极有名气的,王善继与京中曾与张葆生有一面之缘,既是两个生员互相厮打,这事他这个县令也不好管,便道:“汝等都是读圣贤书的秀才,怎好动粗厮打——”
那卜世程门牙被打落了两颗,说话口齿不清,叫道:“王县尊,不是厮打,是此人及其奴仆殴打学生,学生并未还手——”
张原笑道:“自知理亏,挨打不还手,还算良知未泯,知道些廉耻。”
堂上诸生都笑了起来。
王善继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笑语。”不理那卜世程,继续审问那几个董氏家奴,那些董氏家奴不承认是赌债,说是陆养芳瓢宿喝花酒欠下的银子——张原冷笑道:“华亭董氏还开了记馆吗,那可真是财源广进啊。”
堂上诸生和堂下青浦民众又是一阵哄笑。
卜世程辩道:“是陆养芳向我董氏借的银子,立有字据,上有陆养芳画的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