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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认为,我大明境内,那些人对朝廷最为忠心?”慕轩抛出一个问题,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打转。
对朝廷最忠心?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陈知州先开口:“应是那些兢兢业业操持国事、政务的官员。”
慕轩点点头,不置可否,又转首看其他人,王守仁看看朱祐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朝廷最忠心的,应该是天子。”
陈知州跟张推官、师爷三个嘴角一阵抽搐,你要这么说,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李东阳嘴角微带着笑,问慕轩:“方先生以为是什么人最忠心?”
慕轩看看王守仁说:“天下事都是天子家事,天子勤政爱民,理所应当。慕轩以为,天下最忠心于朝廷的,是千千万万普通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他的身上,听他怎么自圆其说,慕轩不慌不忙,说:“天下大多数百姓其实非常容易满足,他们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做得了事、养得起家,他们就没有别的要求,朝廷要他们交赋供役,他们都没有怨言,即便是灾荒之年,也是照常纳税交粮,而自家人常常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卖儿卖女,甚至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成为荒野饿殍。各位请说,天下间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加忠心于朝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虽然慕轩说的未必全是事实,百姓交赋纳粮、承担徭役不可能全无怨言,卖儿卖女来交税不可能是心甘情愿,但是,不可否认,要是没有天下间那么多百姓任劳任怨的付出,任天子再英明,官员再清廉得力,也是没有办法支撑起一个国家的,更别说什么太平盛世或者泱泱大国!
晴蓉跟舒儿都泪光盈盈的,她们对慕轩所说的卖儿卖女有切身感受——别看舒儿在惊鸿楼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可她也是十岁时家乡遭灾而被卖入青楼的,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啊!
槿儿也是感同身受,她爹爹虽然是官,但她可没有享受过官家小姐的生活;同样,蝶儿在来到大明之前,也是贫家女儿,慕轩说的那种日子她也深有感触。
“天下是天子的,而支撑天下离不开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慕轩神情郑重,“百姓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很多,什么时候有过非分之求?一个官员的俸禄,要多少个百姓供给?百姓供养着这么多的官员,却有那么多官员还不知足,不知治国安邦,与民安乐,只想着搜刮民脂民膏以逞一己之私,那这样的官员该由谁来监管呢?”
陈知州听得心惊肉跳,这话要是传出去,他这个知州的位置堪虑啊!
张推官跟师爷也都很不自然,但是,他们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都没有勇气挺身而出斥责这个年轻人的大逆不道。
朱祐樘听得非常仔细,眼睛瞪住了慕轩,神情间满是深思的样子;李东阳微皱着眉头,王守仁却是满眼兴奋之色,只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
慕轩继续侃侃而谈:“朝廷虽然对官员有考核制度,太祖对官员贪贿采取严刑峻法,但依然挡不住一些官员贪赃枉法,难道他们不怕国法惩治吗?”他轻轻摇头,“不是国法不严,而是监督不力,一家之主尚且不能对家中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知晓,更何况是管理那么多的官员,而一个官员究竟是清廉还是贪贿,是能干还是昏庸,老百姓其实最清楚,石敢当之事虽然不宜倡导,但至少可以说明,让供养这些官员的百姓来监督官员,是目前最为有效的。”
“这种监督该如何实施呢?”王守仁一脸求教之色,看样子对这个非常在意,“百姓来监督官员,谈何容易啊!”
朱祐樘听着也非常新鲜,王守仁所问正是他也想问的,因此更加留心了。
慕轩谈这个话题,其实只是这次在这里再次偶遇太子和碰到石敢当之后的一时兴起,并不在他原先的预期之中,让百姓监督官员,即便是后世,这也是很难实施的——除非天子愿意放弃权力,搞几个政党来竞争上岗,他对这个话题暂时没有很好的建议,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说:“太祖当年制定《大诰》,其实就有让百姓监督官员之意,虽然后来因为有一些百姓诬告官员而未能贯彻到底,但其实太祖的做法其实应该坚持下来,虽然有些方面还需改进。”
陈知州这时真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这样,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就不必听下去了,他暗自开始盘算:是不是该立刻送这些可能给自己招来莫名灾殃的瘟神走呢?
李东阳自然看出来这位知州的尴尬局面,适时地开口说:“陈知州,不必在意,咱们只是私下聊聊,保证不会给您招麻烦的!”
虽然人家还是没有表明身份,但陈知州觉得心里宽敞多了,默默的点头。
朱祐樘看一眼二人,没什么表示,而后就又看着慕轩,他很想知道,该怎么改进太祖的做法,真的可以让百姓监督官员?会管用吗?
慕轩笑笑,说:“我目前没有什么好的建议,但以石敢当之事看来,朝廷如能设置一个让百姓可以直接揭露不法、昏庸官员或肯定清廉、能干官员的渠道,那应该可以见效。”
这个答案不够好,但朱祐樘脸上没有失望之色,反倒是微拧着双眉沉思;李东阳捻须狐疑道:“设置渠道,百姓可以直接上言?难道要用铜匦之法或许民越诉?”
想当年武则天临朝,侍御史之子鱼保家为了迎合这位女皇帝“欲大诛杀以威之,盛开告密之门”的心理,设计了铜匦,一匦四口,“其东曰‘延恩’,献赋颁、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这东西对那些一心拍马溜须想讨官做的人来说,真是平步青云的终南捷径,以至于原本这个对女皇帝所实行的统治进行辅助和宣扬她对黎民的关怀的东西最终成了匿名的、往往是虚假揭发的恶物。
最富讽刺性的是,铜匦的设计者鱼保家,最终因为铜匦中一封揭发他曾经为作乱的徐敬业制作兵器的匿名信而被诛杀了。
谁要在当世制作铜匦,那还不被满天下的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越诉,就是越级上访,北宋建立之初,有不少百姓越级上访之事发生,有的甚至直接闹到皇帝跟前去了,于是自赵匡胤开始的几代皇帝都禁止越诉,但到神宗朝,皇帝下诏允许越诉,南宋时甚至出台法令对越诉进行制度上的保障,还选派出劝农使“究民间疾苦,检视账籍”,并赋予劝农使“受越诉”之权,虽然事实上这种做法不可能从根本上消减社会矛盾,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部分危机,有人认为,积弱之宋能立国三百多年,即便面对强大的蒙古铁骑,南宋内部也没有发生大的动乱,与许民越诉不无关系。
慕轩笑笑,说:“未必非用铜匦不可,即便真用铜匦,还需找寻证据,证实那些告发者所言之事;许民越诉也可以是种手段,但不能是唯一的办法。不过,在固定的期限内让百姓参与评价地方官员的做法还是可行的。”
这样一来,可不就更加麻烦了?这里面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可绝不少!
“要天下安乐,四海升平,原就需要付出辛劳和代价的,百姓支撑着这个国家,为了减少甚至杜绝贪贿害民之事,给百姓最起码的生存权利,一切投入都是必须的!”慕轩明显看出了李东阳、朱祐樘、王守仁的犹疑,淡淡的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先贤早就告诫后人了。”
给老百姓最起码的生存权利?李东阳看看朱祐樘,欲言又止,后者看着慕轩,说:“生存权利?”
慕轩毫不迟疑地点头,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上天既然让百姓生而为人,那身为天子的帝王就得给予百姓作为‘人’的权利,老百姓如果吃不饱、穿不暖,上无片瓦遮风挡雨,下无寸土安身立命,连生存都岌岌可危,那怎么还可能安分守己、交赋供役,甚至保家卫国、忠心事君?哪朝哪代有这种牛马不如却依旧忠君爱国的百姓?”他的声音明显森冷起来,“这几年,陕西、山西、河南连年旱灾,饿殍遍野,以致父弃其子、夫卖其妻之事屡有发生,甚至有全家数十口人因为饥饿而痛哭投河的。有的人饿得还有一口气在,就被其他那些饥饿者活生生割食了,倘若朝廷及时赈济,倘若地方官能未雨绸缪,又何来这人间惨剧!”
说到最后一句,他腾一下站起身来,双目发红,声色俱厉,双拳紧握,那样子,如同猛兽要择人而噬一般,凝珮唬了一跳,赶紧起身过来,轻轻挽住夫君的胳膊,生恐他激动之下做出傻事。
李东阳他们也都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看着慕轩,有些目瞪口呆;张纪索性身形一闪,挡到了朱祐樘身前,双手成虎爪,随时准备向慕轩发难。
陈知州他们三人都惊得呆在原地不会动弹了,相形之下,还是舒儿跟蝶儿镇定,双双站在兀自端坐椅上的朱祐樘身后,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慕轩。
朱祐樘纹丝没动,抬起头来,看着慕轩,眼神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