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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夏竦巡检的属官中,就有节度副使梁丰、掌书记韩琦、监判官刘平等人。夏竦宣布出发时甚是和蔼,对每个人都客气招呼,见到梁韩二人,还专门道声“两位少年英才,辛苦辛苦!”旁人均羡慕不已。
从乍暖还寒的初春连着巡视了一个月,夏竦展示了他惊人的精力和迥异于普通文官的军事能力,每到一处,检阅时威风凛凛,煞气逼人,无论将士无不胆寒。闲在一处却又谈笑风生不拘小节让人觉得豪爽可亲。对比那个从来到走几乎没在各营寨露过一面的范相公,民意呼声可不是高了一星半点。
一路之上,夏竦没少和梁丰、韩琦谈天说地。自从对他有了戒心。韩琦对答中规中矩。既不有意躲闪。也不张扬才学,只做到了有问必答,答必及格为止。夏竦知道他掩饰才学,不以为意,竟更加青眼相待,评价韩琦“精华内敛,浑厚朴实,来日必定庙堂倚靠!”
对梁丰。简直是更加热情。他长短句、七绝、律诗、骈体文都名扬天下,但在这个后生小子面前却丝毫不以前辈自居,每每拿出自己旧作请梁丰点评,梁丰也不刻意奉承,精辟独到的见解,一阵见血的总结,常常令夏竦大叹茅塞顿开,也让平时不喜杂学的韩琦、刘平等大开眼界。
可是有一样,老夏说这些没问题,但一绕到报纸的事。梁丰就谦恭地笑着推说自己主持封丘不久,后来都是布衣朋友接手。不甚了了,因此不敢多言。
夏竦听了他话,点头微笑,只是注视着他的双眼里射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梁丰知道夏竦对自己的戒心,甚至可能的坏心,但自想既然狭路相逢,相互知根知底,又何必装出一副傻瓜样子让他看轻?你自来试探,我自坦然对之就是。
直到延边巡检快要结束的某一天!
一干人马行到一处坡底,夏竦仰头上望,忽然对身后的梁丰笑道:“玉田,陪老夫上去瞧瞧?”虽然是询问口气,哪里容他回答,双腿一夹,纵马斜斜顺着黄土坡道之字形朝上走去。其余人没得他命令,不敢跟随,静静等在坡脚,任梁丰独自跟随上去。
高处风大,夏竦在前,远望莽莽群山,风声呼呼,吹得他须发风中乱舞。梁丰提缰在他身后五尺左右立住,安安静静不说话。
夏竦马鞭一指远处隐隐几点绿色藏红笑道:“看,那里也有花儿开了!”
“是,西北虽贫瘠,无边黄土中,也当有一二春色点缀。”梁丰道。
“是啊,‘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时正是江南春色荼蘼之时,咱们京城,也该是烂漫一片了吧?”夏竦好像很感慨地说道。
梁丰不知他到底要想表达什么,只好嗯嗯称是。
“你的《西北》,老夫每期必看。不知谁是主笔啊?一手文章写得不错,天下百姓俱都敬重范伯纯绝境拒敌,堪称大宋柱石。呵呵,倒是没人深究他是这场大战的始作俑者。”夏竦游目四顾,信口说话,却不看向梁丰。
梁丰笑道:“相公此言,学生奇怪。那《西北》报纸,如何便是学生的?不瞒相公,自从《汴水闻见》关门歇业,学生已经提不起兴致张罗那无聊的物事了。”他矢口否认。
“你以前又未刻意隐瞒,如今何必遮掩老夫?梁丰,我知你有防我之意,嘿嘿,老夫如今主持西北,便如同你当年书里所说,难道还想在如来佛手里翻个筋斗不成?”不知何时,夏竦的目光里已经充满了阴鸷,戾气在脸上显露出来,逼视梁丰说道。
“相公何出此言?属下安分守己,恪尽职守而已,难道有什么错处?”梁丰神色不变,淡淡应道。显然没有被他吓倒,也没有对夏竦直呼己名而生气。
“你若真的安分守己,为何如此热衷经营西北,为何重开报纸摇旗呐喊?小小一个七品官,京城一盘大棋,你算哪颗棋子?若是知趣,趁早收拾那份野心,好生服帖在我帐下,或可保你全家性命。你,懂么?”夏竦仔细研究过梁丰,知道他欲求不多,既不爱财,也不缺色,同官家交好,眼下虽然资历尚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步步高升,出将入相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样的人难以利诱,不如直接威逼。都是聪明人,今天单独相处,干脆挑明说话,煞了他的气焰,免得日后绊脚。
这是梁丰一直以来,头一回被人如此当面威胁。一瞬间什么韬光养晦,什么深藏不露,什么虚以为蛇通通丢弃一旁,反而爆发出滔天的战意,两眼直视夏竦,平静说道:“夏相公,这算是劝诫呢,还是威胁?”
“都由得你。听了,就是劝诫。不听么,也不能算是威胁,只告诉你老夫要如何做罢了。”夏竦高踞马上。气定神闲。浑没把梁丰当一回事。
“老猪狗。”三个字忽然从梁丰嘴里轻轻脱口而出。在夏竦耳里却不啻于打了一个霹雳。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梁丰竟然敢如此当面骂他,而且,还带着笑意。他吃惊地看着梁丰,说不出话来。
“少拿这话唬我,既然你要挑明,我也没必要把你当个上司供着。叫我看,你这是已经从了那位贤王了罢?呵呵。手握兵权、人称相公,就真的很了不起么。你要有兴致,不妨出手试试,且瞧瞧我梁丰接不接得住!”
夏竦见他不退反进,一付有恃无恐的样子,哪里还是平日里众人口中传说那个温良恭俭让的梁玉田?更加要命的是,自己最近被赵元俨明着威胁投靠,居然被他一语道破。
他毕竟老辣,心惊肉跳之余,脸上竟然神色不变。反而微笑道:“不错,敢如此跟老夫说话。有胆有色。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几句话,老夫便可让你马上下狱,死无葬身之地!”
梁丰却干脆也学他转过头去四面环顾,淡淡说道:“天大地大,就咱们两人,无凭无据,你又能奈我何?”
“无凭无据?哈,老夫的话就是证据。”夏竦狞笑说道。
“真的?我堂堂七品,不凑齐三班院,察院,刑部,大理寺会审,想在这永兴军里就把我放倒么?试试看呐夏大人!”最后一句话说得悠长无比,语气里尽是讽刺意味。
不等他反应过来,梁丰忽然策马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夏竦,低声笑道:“信不信老子这就把你放翻,一脚踢下坡去,算你个悬崖坠马救之不及,意外身亡!你说,朝廷到底会不会拿我问罪呢?”说完猛地伸出双手,作势欲推。吓得夏竦尖声叫道:“你敢,小贼你敢!”
“哼哼,直娘贼,老子有什么不敢?饶你一条狗命,继续迷惑你主子罢了!你一个堂堂安抚使,竟然被我这七品小官弄得如此狼狈,看你有何面皮报与你那贤王爷爷得知?呵呵,走吧,咱们这就回去,有何本事你只管使出来,咱们走着瞧!”说完策马一个回旋,绕道夏竦身后,静静看着他的后背。
刹时间夏竦背上冷汗直流。他从没想过梁丰居然如此泼皮狠辣,还道他会按自己剧本来演,最起码也不敢撕破脸皮说话。只要他被自己气势镇住,下一步便要像猫玩老鼠似的收拾他。这也是临行时赵元俨交给他的任务,务必拿下梁丰此人,要么收服重用,要么斩草除根。
夏竦心思急转,终于发现自己把他单独叫上来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再没有了回旋余地,急切里冷汗淋漓,心中狂跳,再不说话,打马疾驰,匆匆下坡而去。梁丰在他身后微笑着紧紧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