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上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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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秋之世,横议遽兴。横议者,流俗之所执也。流俗之识,趋时所重以为从违,唯其从违以为毁誉,而人心蛊,大乱作矣。舍流俗之毁誉,而后可以稽祸原,定戎首。

晋之乱,迄于靖公,君废,大夫分,天子殉之,于是而周遂以亡。推其始祸,则赵盾首乱,而阳处父成之也。处父成乎恶,而得以大夫系,其见杀,不从陈陀、栾盈之例,故有疑处父之非辜者矣。

乃处父者,怀惠之小人也;冥蹈于赵氏之术中,非期成夫乱,而乱遂成,以志宽之,非可于辜贷之也。首恶者赵盾,成恶者处父之与先克,而赵氏强,大乱始矣。

射姑、先都、士縠、箕郑,不幸以即于窜殛,处父、先克首恶而自取灭亡,揆其初终,邪正定矣。乃赵氏之既兴,晋人翕附以为死党,唯其好恶以为定论。

定论立于党人,横议淫于天下,虽游圣人之门以传《春秋》者,且舍所学而从之,置盾于法外,委责于射姑,以任事奖处父,以漏言责襄公。

成之为得,败之为失,将曹操贤而孔融奸,刘裕忠而长民贼,奖大逆以殄孤臣,不亦惨与?呜呼!自夷之搜,盾伏奸怙党以觊晋也,襄公不能制其命,射姑不能安其位,先都、士縠不能保其身。盾乃以无惮之邪心,仇襄公而废其冢嗣。先、狐之勋,无后于晋;五大夫之要领,骈死于衢。终且推刃灵公以快其夙怨。射姑之刃不克施于盾,而仅及处父。悲哉!天之不佑晋也。由是而河山以西,士依其炎,氓怀其饵,人知有赵,不知有姬。甫一申讨,韩厥又从而援立之。先狐之勋,移以誉衰,弑君之贼,加以忠号,翕然一风,莫敢非也。而赵之枝叶蕃,晋之根茎斩矣。

武相而释楚以专于内窃,天下之美名归焉。鞅兴而诛逐异己以首乱,犹为之名曰清君侧之恶。内之国人,外之邻右,称于廷,议于野,施于后世,言及赵氏而唯恐庇之不至也。乃不知周亡于三晋,三晋开于赵氏。

盾也,武也,鞅也,世济其奸以鬻天下,而帝王封建之天下,横议者驱归于赵以裂之,祸亦烈矣哉!

其后秦灭六国,楚、齐、韩、赵之遗嗣皆兴于汉初,而天下无怜赵者。名实倒于党人之口,而是非存于邱民之心,不可枉已。

晋杀阳处父而称国,犹假乎君之遗命也。宋杀公孙固、公孙郑、公子卬,晋杀先都、士縠、箕郑父而称人,亡乎君之命矣。亡乎君之命而可以杀大夫,则亦可以贼君。故杵臼之弑亦称人者,宋之人而固有生君杀君之柄矣。

晋之乱,赵盾为之,夷皋之弑,赵盾坐之;同、括之戮,赵氏当之;则犹有法也。宋之人杀其大夫无忌焉,弑其君无忌焉。主名不立,刑魁不坐,犹置尊于九逵而唯人之饮之也。故宋自成公之没,遂以靡弱,穆、襄、戴、武,攫于室以不竞于门,盖自是而宋兵之不及于天下者百年,为役于大国,以自免于亡而已矣。

春秋诸侯之衰,自宋始也。宋以大夫相杀而始衰,郑以大夫相杀继之,然后齐、晋之大夫相杀,以终五霸之天下。乱人者先自乱,其来旧矣。入春秋之始,乱天下者宋、郑,而二国先敝。上下师师,戕刻叨惏以为德,于以纾乱也,不亦难乎!故曰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

周之初东,小国之强者莫如郑,而郑先鲁、卫以亡;大国之强者莫如宋,而宋先齐、晋以亡。

君倚臣,臣倚民,倚其强鸷而教之竞,竞在国人则无君,无君则无国,无国则不足以有诸侯。王者之法穷,霸者之威殚,而帝王封建之天下莫与立矣。

祸发于宋、郑,而《春秋》之例变;乱成于齐、晋,而《春秋》之笔绝,虽圣人亦末如之何也已!

阳处父之党赵盾也,谓盾也能,曰:“使能,国之利也。”呜呼!盾之能也,持文法以改霸政已也;骩霸政以饵细人已也;诛杀异己以收权焉已也;空君侧,树私人,便其弑逆已也;延乱贼,固其位,以得赂焉已也。若夫能以利国者,吾未之闻。

城濮以来,楚忌晋而不敢逞,息心于中国十五年,是齐桓所不能得。狼渊之师,实首北涂,于是中国之困于楚也,北渐于宋、卫,东延于莒、鲁。夫文抑楚,襄抑秦,其君之不惮力以外御,抑先、狐之宣力者勤矣。

故先、狐者,社稷之宗臣,秦、楚之所惩也。先、狐斩于内,秦、楚竞于外,岂盾之不逮哉?盾之心,路人知之,而况敌国邪?故养威以御侮,不患无能臣,而患有异心之臣。秦桧居中而岳飞返旆,扣马之书生知之;刘裕志篡而关中不守,赫连勃勃早觉之矣。奸不殄,廷不睦,世臣殚,大将诛,君威已穷,人心已解,乃徒以改法制度,矜名责实于小数,如此而不为强敌所窥者,凡几哉!

党人进大奸以移国,举成功而一旦弃之,其未用也,则称其能;其已死也,犹奖其忠。

传《春秋》者,不察处父、韩厥之邪心,而以举能报德之令名归之。议论成于流俗,而是非诡于圣人,亦未取赵氏之所以相晋者,要初终而察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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