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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楚卡蜷缩在洞穴中,黑暗的石头从天上掉下来,他过了一会儿发现那是过于低矮的石窟顶部在他视网膜上压下的黑影,又或许这些黑暗来自他疼痛的噩梦深处,从梦魇里诞生黝黑的色块,聚集在他的眼睛里,让他在梦里也不能呼吸。
他不想哭泣,从被抓到角斗场开始他就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软弱无力的样子,他流过太多眼泪,可是他甚至无法从噩梦里醒来。
他的手像被烧着的木头一样疼痛,火烧的气味留在他被烙下的奴隶印记上,顺着鲜血淋漓的腿和痛苦一起抓着他发紫的皮肤,穿过手掌的刺痛甚至驱散了年幼灵魂中懵懂的屈辱和被践踏的自尊。
血污从他胃里翻卷出来,顺着鸡皮疙瘩密布的脸颊变成狂热的眼睛,他想要逃跑,想要死去。他听见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从观众席上那些很高地飘荡在上面的台子。
他想忘记红砂,从硫酸中挣扎着游走,发烫的破损的撕裂的皮肤被剥落,蛆虫的眼睛像腐烂的木屑一样落下,他的头很疼,温度比角斗场正中的太阳更高,那是高阶骑手的烙铁……
一股清凉的触觉深入到他的喉咙里,贴着气管和血管包裹住他蜷缩的心脏,明净的琥珀将他收进如风轻抚的无声涓流中,安宁的色彩揽住他的双颊,他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还有父亲,想念没有红砂的时间。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也许明天自己就要死在病痛中,他今天被那只猛兽咬死了,黑色的牙刺穿他的手掌,蛆虫之眼带来令人作呕的欢呼,人群喊着要下注,赌上狼的血液和海兽的刀,巨象的脚和人的肠子……
“约楚卡,”琥珀在呼唤他,黄宝石在呼唤他,红色的绳子拉住他下坠的手,他的手指抽搐着勾着红绳脱落的丝,“约楚卡,醒一醒,已经没事了,我只想你醒一醒……”
沉重的声音和野兽一样的炙热呼吸笼罩着他的头颅,如此有力又低沉,悲伤而苦痛,明黄的颜色靠近了,将他残损而蜷缩的身躯从里到外地照亮。
血污从他的头发里离开,冷热交杂的折磨被一双父亲般的粗糙手掌轻轻地拿走,他在光芒中融化并舒展,自我从痛苦和扭曲的深渊里上升,徘徊在回归的边缘。
“爸爸……”他的喉咙里发出声音,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停留着一只手掌。琥珀和黄宝石变回巨人温柔而痛苦的双眼,红绳缠回巨人的腰间,血的瘢痕留在他的皮肤上,荣誉本身就是屈辱。
安格隆,不败的红砂野兽——高阶骑手这样称呼他,可是约楚卡不喜欢。
约楚卡将头埋在安格隆的肩上,高烧中滚烫的皮肤汲取到凉意,他努力收起眼泪。安格隆抱着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约楚卡也伸手拍拍安格隆的头,一些短短的发茬刺着他的手掌。
“我又给你带来麻烦了。”约楚卡闷声说,“我不想这样,安格隆。”
安格隆用一根手指贴着他的额头,因为过高的温度而微微蹙眉。他捡起一块兽皮裹住约楚卡,保存着男孩的体温。
“没事,谢谢你还活着。”安格隆说,“今天的夜晚很暗。睡得着吗,小约楚卡?”
约楚卡试着放慢自己急促的呼吸,让更加平缓的呼吸节奏带着自己入睡。
他的头脑渐渐昏沉,但下一个念头将他惊醒。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活到明天。约楚卡知道这不对,他的死会让安格隆难过,可他已经让安格隆足够痛苦了,安格隆总是替他双倍地疼痛着。
“安格隆,”约楚卡说,“我睡得着。”
“我来讲个睡前故事吧,孩子。”奥诺玛莫斯说道。他是这洞穴中的长者,照顾着所有的斗士,尤其是安格隆。
巨人在奥诺玛莫斯身旁时,会变得不再凶猛或高大。他的温情更多地得以展现,角斗士们从中找到心与心的缝隙,与安格隆结成仿若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
老人撕下一块布,慢慢屈身,为约楚卡更换包扎创口的布料。“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名伟大的斗士,从未战败的斗士。”
“就像安格隆一样吗?”
约楚卡知道奥诺玛莫斯在安慰他。他主动地配合了他,让心中的痛苦在交流中淡化。
“也许吧。”老人轻声说。
“他做了什么?”安格隆低声问,避免将洞穴中熟睡的其他人惊醒。明天,所有活着的奴隶都会被重新投入角斗场中,他们需要睡眠。
“他用一支军队征服了世界上所有的城池,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接着一片。高阶骑手们害怕地向他上供他们有的所有东西。”奥诺玛莫斯缓慢地站起来。“还称呼他为‘吞噬世界的人’。”
“之后他去哪儿了?”约楚卡问,闭上眼睛。
“他过得很好,非常非常好。”奥诺玛莫斯说,在安格隆黄铜般的眼中,老人见到明悟后的悲伤。
约楚卡点了点头,裹紧兽皮,乖巧地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安格隆轻柔而有节奏地拍着小奴隶的背,直到熟睡让约楚卡的眼球不再继续不安地转动。
安格隆的睡意已经散尽。多数时间他其实都无法入眠,今夜并不例外。
他无声无息地按住手臂上会发出响声的锁链,躬着身离开洞穴深处,靠近入口处。灰胡的斗士跟在他身边,远离角斗士们的鼾声。
努凯里亚主城德西亚的夜景露出一角,这是被关押的角斗士能看见的最接近地狱的地方。今日的夜晚尤其昏黑,似乎有细细碎碎的诡谲响声在红砂中飘飞,像薄刃割开丝线,长杖划破云层。
“奥诺玛莫斯,”安格隆问,“那个斗士后来怎么样了?”
“传言中,他的名字是德西亚。”老人说。
安格隆没有摇头或点头。他静默地坐着,在黑夜的注视中等待身上的伤口愈合,等待明天的角斗。太阳升起后,他的情绪将再次随着整个角斗场而起伏,观众的欢呼和敌人的痛苦会同时注入他的灵魂。
他的仇恨和欢愉都没有来由,他徒手掐死瘦弱的敌人时将继承对方绝望的怒火,这团燃烧的烈火在烧焦他的骨头并蒸发他的血液前,会再次变回嗡嗡作响的渴战和观众席上德西亚人膨胀的兴奋。他在高涨的自我欣赏后会立刻开始自我唾弃。
最后能留在他身上的只有疤,腰间的疤痕,与心上残破的疮疤。
“我听说他们抓来了新的变异野兽人。”奥诺玛莫斯说,“也许会成为我们明天的对手。”
安格隆的心在下沉。与恐惧无关,他的心只是在下沉,日复一日地越沉越深。
“伱先去休息吧。”安格隆劝告道,“我不需要睡眠。”
老人端详着他。“打起精神,安格隆。”他说,“我们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