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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江北宁静的土地上。
不同于南方的细雨绵绵,一过了长江来到淮河流域,姜星火就感觉到了明显的气候变化。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真是养一方人啊,脸都有些干了。”
“擦点鲸油?”
曹松掏出了一小罐鲸油,北镇抚司很喜欢发这种东西当锦衣卫福利,在外出任务的时候如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能取暖用,还能炒菜凑合用,皮肤不舒服也能擦点。
虽然捕鲸事业显然不利于动物和海洋保护,但这个时代鲸油就是最好的燃料,所以经常有捕鲸船前往东海和南洋,大明的律令对此也并没有禁止。
不过曹松这时候也算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在非必要的时候姜星火最讨厌往脸上抹东西,因为这会让他感到非常奇怪,当然了,如果是什么生死存亡的时刻,抹点血和泥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平时姜星火还是有点小洁癖的。
于是,姜星火坚持忍耐洗完脸皮肤被风一吹变得干涩的感觉,摆了摆手拒绝了曹松的提议。
众人一路伪装成商队,从南京至镇江府,然后从丹徒渡江到江北瓜洲渡,再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如今黄淮布政使司在,已经到了高邮州下面一个名为的张家沟的小村落。
而张家沟位于京杭大运河东侧,再往东是一个规模极大的湖泊清水潭,隔着京杭大运河,则是界首湖、樊梁湖、壁社湖、新开湖等一系列已经被填平或引流的湖泊,这是宋礼整体治理黄河夺淮入海工程的一部分。
之所以伪装成商人,是因为姜星火打算顺路亲眼看看新政在民间的实施情况。
因为这里是黄淮布政使司的腹心地带,不仅能够看出来清田工作的推广情况,还能看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等政策的试点工作.甚至还可以考察一下治水。
总之,这地方交通便利,又是不南不北的中间地带,用来观察新政的效果最合适不过。
而一旦要不惜成本铺设南京-北京的商道干线,这里也必定是途径之地。
张家沟的村民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行人马缓缓而来,却并未惊慌。
靖难之役的时候,这里曾被短暂波及,但因为不是什么战略要地,燕军和南军都对此没什么兴趣,所以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即便是仅有的一点匪患,也在去年的大举剿匪过程中平息了,现在虽然称不上富裕,但起码算是安稳。
村庄里的生活一如既往,老人在树荫下悠闲地打着叶子牌,孩子们在田间追逐嬉戏,女人们则围坐在溪流边,一边洗着衣裳,一边聊着家常。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却也隐藏着即将涌动的暗流。
扮作商队的车队在此地停下,村口就有村民支起来的茶铺,不仅卖一文钱一个大胖壶的凉茶,而且还卖些馒头、面条之类的吃食。
“来十碗板面。”
板面,顾名思义就是在案板上摔成的面,这样的面格外筋道,从汉代的时候就有了,黄淮一代尤为喜欢,如果再往北到了山东,那就是吃馒头要多一点。
很快面就端上来了,没有太多调料,也称不上有多好吃,但在路上奔波了半日的姜星火却吃的很香。
“你这是什么吃法?”
姜星火看着端着碗面,就着蒜蹲在长条凳上吃的朱有爋问道。
“这就不懂了吧。”
朱有爋这人从说话语气到脸上的细微表情,都拽的有些欠揍:“太祖高皇帝就爱这么吃面,尤其是淮西的板面。”
朱有爋没压低声音,茶铺的摊主也听到了,直接吓得一哆嗦,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毕竟老朱虽然驾崩八年了,但他的余威可是很难彻底消散的,一句嘴欠的话把自己送进牢狱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朱有爋不怕这些,这逆子连他爹都能举报,他还怕已经入土了的爷爷?
反正在大本堂读书那会儿,朱有爋和朱高煦都是被老朱吊起来打的那种。
眼下爷爷不在了,又不能从钟山孝陵坟头爬出来打他,朱有爋自然是可劲儿的埋汰。
至于老朱有没有这个习惯,姜星火还真不知道。
但既然朱有爋说的这么绘声绘色,尤其是嗦面条的时候还发出很大的声音,姜星火就偏向于不相信了.指不定这脑后有反骨的小子在黑老朱呢。
姜星火不喜欢就着面吃蒜,而是从摊主放的筐里取了几个咸鸭蛋,分给曹松、慧空、王斌等人。
“高邮州的咸鸭蛋,远近闻名,尝尝。”
姜星火敲了一个放到面里,双黄的。
“蛋白璧玉,蛋黄如玛瑙,红白相间,壁合联珠,实为人间之珍品啊。”
朱有爋吃得差不多了,忽然问道:“对了,慧空你能吃鸭蛋吗?”
慧空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反问:“为什么不能吃?”
朱有爋压低了声音:“我上次出海的时候,在南天竺就见过很多僧侣,他们都是不吃鸡蛋的,想来鸭蛋也不吃,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大藏经》中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姚广孝不是正经和尚,慧空显然也不是。
“我们华夏的和尚在南朝梁武帝萧衍颁布《断酒肉文》以前还能吃肉呢,吃个鸭蛋算啥?更何况,鸭蛋里又没有鸭子。”慧空理直气壮地说道。
说罢,一口一个双黄蛋。
旁边有个小伙子见他们吃的开心,涎水都要流出来了,姜星火直接扔了一个鸭蛋给他。
“请你的。”
小伙子皮肤偏黑,精瘦有力,胳膊上挂着肌肉,咧开嘴说了句吉利话。
“谢谢贵人,贵人万事遂意!”
不过姜星火的鸭蛋显然不是白吃的。
“小兄弟是哪的人?”
“西南三垛镇的。”小伙子一边吃面一边说道。
“看伱这样子是刚干完活?”
“对,前阵子刚从西边填湖回来,怎么,贵人车队缺向导吗?”
小伙子很机灵,一看姜星火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不是纯粹的商人,身上儒雅的气质很难遮掩。
“不缺,随便聊聊。”
见他很机警,姜星火打了个哈哈,随口扯了几句。
也就是工地管不管吃,有没有打骂之类的事情。
得到的结果还算好,治水筑坝的时候,被雇佣来的民夫基本的伙食没有被克扣,但打骂还是免不了,不过据说已经很少有把人打重伤的事情了.总之,跟以前比还是有进步的。
吃完饭,姜星火又到村口,忍受着大婶们奇怪的目光和捂着嘴巴的窃窃私语,与一位路过的正在挑粪的老丈攀谈起来。
“老丈,今年治水,朝廷的征调情况怎么样啊?”
那老丈放下担子,打量了一下姜星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说道:“您是监河的御史吧?不瞒您说,您那几个同僚都来了好几回了。”
姜星火:“.”
姜星火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来到此地的一切遭遇都显得有些古怪了。
合着巡河御史早就把这地方趟了好几遍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此地直属于高邮州,又是京杭大运河沿线的补给点,左右都有湖泊,如果巡河御史不来,才叫怪事。
不过老丈还是挺高兴的说了:“说实话,一开始听说要征调人力,村里人都有些担心,怕是跟以前一样又要出什么徭役。可后来听说朝廷不仅给工钱,还管饭,大家伙儿都乐坏了。这堤坝建好了,河水就不再泛滥,我们的庄稼也就有了保障,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姜星火又顶着大婶们奇怪的目光问了问,反应基本都一样,但不像是统一口风,更像是真实情况。
黄河夺淮入海的治理非一日之功,需得上下一心方能成功,而今看来,百姓并不愚昧。
黄淮布政使司的“黄淮”二字是怎么来的?事实就是,黄淮百姓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河水泛滥的困扰,而此次朝廷治水的政策也算是深得民心,堤坝建设从整体上看进行的也颇为顺利,最起码沿途的堤坝姜星火都打马去看过了,质量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一群税卒同样来到了村庄,这些后来培养训练出来的税卒并不认识姜星火一行人,他们只是按照新政的要求,挨家挨户地通知现在税收政策调整,尤其是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一时间,村庄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和交谈声。
趁着这个时机,姜星火又去田地里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此地清田的情况,得到的结果也大差不差,因为这里大地主不多,所以去年清田还挺顺利,官吏们也算秉公执法。
随后,姜星火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
目前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而且税卒们下乡来宣传税收政策,宣传的是地税内容,不是夏秋农业税,姜星火构筑的地税体系,目前主要是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相当于变种的人头税,是给地方创造财源,进一步撕裂地方官员和士绅的。
从中枢的角度来讲,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起来危害极大,而二者的关系越差,中枢就越容易控制地方推行政策。
由于这两项税收直接关系到士绅们的切身利益,按照新政的要求,家家户户都要按照户口的多少来缴纳累进税,而分家则需要公证并缴纳一笔不小的税费,所以这对于当地本就抠搜的地主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过地主们虽然心有不满,但也知道抗税不缴是万万不能的,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州府能够体恤民情,对地税税收政策做出一些调整。
但州府对这些新政,显然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黄淮、浙江、江西这种靠近南直隶中枢的布政使司。
再者说,即便有能力,地方也不会改,因为这种变种人头税,是细水长流的买卖,只要这个地方有人存在,就能一直收,给地方州府补充财源用作开支,何乐而不为?
而随后,税卒们又通知了关于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还是姜星火提的那几点。
“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严禁官绅勾连诉讼;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