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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建文帝手刃了?”
宁波市舶司内,平素沉稳异常的“黑衣宰相”姚广孝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要脏了自己的手?要知道,这要是传出去,那在很多旧臣眼里,就是弑君。”
这个道理,其实不用老和尚说,姜星火也清楚。
在华夏,弑君是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罪名。
春秋时期,齐国史官为了记载下来“崔杼弑其君”这句话,连续付出了三条性命,崔杼最后都无奈了,只能听之任之,而且崔杼的弑君不是没理由的,是齐庄公跟他夫人东郭姜私通,还把崔杼的帽子送给别人,可以说对崔杼的侮辱已经到了极点,因此崔杼才愤而弑君,可即便如此,这个罪名也永远地伴随了崔杼。
三国时期,曹魏皇帝曹髦率军出宫反抗司马氏的控制,双方接仗,曹髦怒喝着挥剑杀去,而司马昭的心腹贾充手下兵士见皇帝冲来畏缩着不敢向前,贾充厉声对成济说了“司马公平日养着你们干什么的!还用多问吗?”成济闻言,用戈刺杀了曹髦,最后以弑君之名,被诛三族。
以后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的神圣性越来越弱,五代十国甚至出现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社会共识,但对于臣子来说,无论是什么理由,弑君依然是一件无法洗刷的污点。
而姜星火明明可以不用自己亲自动手的,也没必要自己动手。
“咚!”
姜星火的茶杯碰了碰老和尚身前的茶杯。
“二龙不相见,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交代你?”
“伱是说?”
姚广孝的白眉微微蹙起。
“你是造反的策划人,他是造反的执行者,往后了,你们全都是乱臣贼子,但我不是.我是否亲自动手有什么干系?是不是我动的手,其实都得是我动的手。”
姜星火把杯子中的茶连茶水带茶叶一同灌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茶叶,用有些含混地声音说道。
“他想让我脏了手。”
“这样,我也是乱臣贼子了,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是投名状可我在乎什么乱臣贼子吗?”
姜星火把茶叶咽进肚子里,像是咽玻璃碎沫一样困难,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方才顺了下来,面上的神情却丝毫不见困难,只是冷笑不止。
姚广孝心思细腻,这时候突然问道。
“验明正身了吗?验之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验了,没说什么要紧的。”
姜星火有些意兴阑珊,自从上次宰了白教主之前吐了真言,被老和尚连番告诫以后,现在他已经没有对濒死BOSS说心里话的习惯了。
老和尚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这事是锦衣卫通知的,姜星火又没见过建文帝,往坏了去揣度,谁知道这是不是永乐帝设的局?这种历史悬案,当然有可能是真的,但也同样有可能是伪装成真的,姜星火不确定,自然直接当假的处理,结果是真的也无所谓。
毕竟,朱棣的疑心病虽然不如曹操,但还是有点的,做这种出人意料的局,对于朱棣来说就是零成本,要是真能看出姜星火的态度,亦或者是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事情可就复杂了。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没有逼逼叨叨,而是打破他的心理防线后,干脆利落地就宰了。
有什么想说的话,跟老和尚吐槽不是更安全?
姚广孝站起身来转出门去,这时候招过来一个姜星火不认识的人说了几句。
等他重新坐回来,姜星火这才反应过来。
“老和尚,你是不是安排人要把牛真他们灭口?”
姚广孝愣了愣,挺诚实地点了点头:“是。”
“杀他们干嘛?这几个人有大用呢。”
姚广孝拧了拧白胡子的一角,没想明白这几个人除了留着当姜星火弑君的目击证人,作为敌人能抓住的把柄,还有什么用。
“他们要去日本。”
“日本?去日本干嘛?”
“白教主在洪武朝跑去日本待了好多年,跟着打了南北朝,现在他们能联系上那边的人脉。”
姜星火一语点醒梦中人。
“还有这一层?”
“对,快喊回来,人得讲诚信。”
姜星火很讲诚信,所以牛真这帮人还真没被杀人灭口。
而除了牛真以外的人,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跟着市舶司的船装载的士卒一起进行了登岛行动,而哪怕是牛真,也只是心头有个隐约的猜测,并不能确认。
所以这些“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是否要灭口,并不重要,这些人连个户籍都没有,从小被白莲教培养,没有任何近亲属,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就算跑去大街上说,谁信?
总之,或许是姜星火心慈手软,也可能是他宰了建文帝这个心情不错,他本人觉得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杀杀杀”去解决,这些人去了日本,这辈子能不能回大明来还不一定呢。
杀了他们既不讲诚信,又没什么用处,反而留着他们,可以让他们联络上日本的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势力,为以后谋划日本单独多一条线的布局,又不虞他们背叛,何乐而不为呢?
姚广孝很快回来了,笑着问道。
“杀皇帝有什么感受?”
“能有什么感受?莫说跟杀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就那一肚子肉,便是跟过年杀猪一刀捅进去的感受也差不离。”
姜星火揉了揉腰,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
杀皇帝没感受,但一路上先骑马再坐车最后坐船,要说真有感受,那就一种感受,腰酸背痛腿疼。
其实姚广孝虽然担心,但是也没有那么担心。
因为从事实上来讲,建文帝其实早就社会性死亡了,从他逃出皇宫的那一天算起,“朱允炆”就已经葬身火海,所有人都默认他死了,至于他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讲都不重要,对靖难勋贵来讲不重要,对普通官员来讲不重要,只有两种人还关心朱允炆是不是真的死了,一种是朱棣这种心中有刺的乱臣贼子,另一种是投降了朱棣的“建文忠臣”。说到底,朱允炆他个体的死亡,根本无足轻重,姚广孝只是怕姜星火脏了羽毛而已。
休息了片刻,姜星火方才打起精神来。
“商道的事情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吧。”
姚广孝命人拿来地图,给姜星火说了一下现在的规划和进度。
“宁波府起点是从市舶司码头开始,然后顺姚江右岸修建,进入绍兴府,路线是慈溪-余姚-上虞-会稽-萧山,进入杭州府以后顺京杭大运河右岸修建,钱塘-崇德-嘉兴,最后进入南直隶松江府的华亭县,这就是点对点商道在浙江的修建计划。”
应该说,这个计划从施工角度是非常靠谱的。
原因有两点。
第一点是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把宁波市舶司的货物,运送到南直隶,所以全程都是沿着杭州湾走的。
第二点是路线明确,以自然河流为依托,先顺着姚江修,然后转入京杭大运河这条线,沿岸情况都非常熟悉,而且已经有了比较原始的土路商道。
至于为什么有这么多水道,还要修一条陆地商道,这倒不是脱裤子放屁,而是江南确实有这个需求,因为水路运输就是无法完全替代陆路运输,水路运输是有极大局限的,不光是季节降水的影响,而且没法铺开,有些货物也不方便用船运送,相反,陆路运输网络目前虽然只建立一条主干道,但以后的潜力却远非水路可比,等到条件允许了,可以在各个节点城池延伸出无数支路,构成一个完整的陆路贸易网络。
至于进度,倒不是很快,目前才从宁波修到上虞,一方面是工程质量要求高,另一方面是浙江这边也时不时的下雨,水泥很难干。
“对了。”
姜星火放下地图,从手旁的包囊里摸出几双迭在一起的鞋垫。
看着姚广孝疑惑的目光,姜星火解释道:“你姐姐带的。”
姚广孝的神情很复杂,意外中带着一点激动,甚至白须都随着下颌骨的微动而不自觉地颤动了起来。
华夏自古有云,儿行千里母担忧。
姚广孝的童年就是由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对他来说,跟已经没有什么记忆的父母相比,姐姐更像是他的母亲。
而两年前靖难刚刚成功的时候,姐姐认为他是乱臣贼子,死也不肯放他进家门,无疑是成了姚广孝心中的伤痛。
而如今,姐姐终于原谅他了。
姚广孝伸出手,想要去拿鞋垫,但却被姜星火从下面抽走了两双,他的手停住了。
“这俩是给我的。”
姜星火理直气壮。
姚广孝没说什么,把上面的几双接了过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鞋垫上的针脚。
过了良久,他才不是滋味地感叹了一句:“没有以前细密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从。
想起这首童年时就会背的古诗,此时穿越时光长河,竟如同一发铳弹一般,精准地命中眉心,姚广孝竟是怔了怔后,潸然泪下。
“哎,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哭鼻子。”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绢布递给老和尚擦鼻涕。
随着姚广孝擤鼻涕的时候姜星火用力一声假咳,本就不太多的悲伤气息,顿时被姜星火给搅和没了。
“你那侄子我也看了,五十来岁老实巴交的农人,要不要赶紧过继过来?国公爵位以后总得有人继承,现在你关照点拨一下,虽然不能塑性了,但尚可矫正,免得以后没了你他要走弯路,人被人蛊惑着犯起浑来,那可是真能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姜星火说的算是比较含蓄了,但实际上对于这种一辈子生活在田间地头的农人,如果不加教导,给他骤然升到未来能继承国公的位置,那么这人能干出什么事情来,真的不敢想象。
泼天的富贵,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