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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你来了?”宇文安身着宽大白袍,望着棋面,手持白子缓缓敲击着石桌,似乎颇有闲情雅致。
坐在宇文安对面的男子面容英俊,似乎醉心于棋盘,他一身黑色锦袍,毛皮顺滑至极,腰间缠着一条纯白玉带,纵是深秋也鲜少见到这般装扮。
“这位是?”独孤陀有些疑惑地慢步上前,四下寻找着趁手的武器,最终目光锁定在一块青石上。
只需要眨眼功夫。
是的!
一旦对方要动手对宇文安不利,只需要眨眼功夫自己就能让这块石头打爆对方的脑袋,把对方砸死在这,然后带着宇文安尽快离开,只要逃入城内大营,他就安全了。
独孤家不会告诉杨坚的,他们不敢,而只要杨坚不直接派兵攻打,独孤家也就拿自己没办法。
独孤陀正蓄势待发之际,却听见那男子笑着开口,“在下宇文清,清闲的清,受那惨死的宇文一族的托付,来看看你的这位侄子。”
独孤陀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宇文一族怎么还会有人来,更令他不敢相信的是,宇文安似乎已经知道一切。
宇文安神情自若,招了招手让他坐下,独孤陀便坐在两人之间。
“我和他们其实并不相识。”宇文安平淡地答道。
“他们死前发下毒誓,要让宇文一族残余血脉为他们复仇,我享受了你们宇文一族的血供,自然要做些事情。
也是费了番周折,才找到了你啊。”黑色锦袍的宇文清舒展着身子,双臂张开,那极为慵懒的神态独孤陀似乎在哪里见过。
宇文安看着眼前的男人,像是有些疑惑,“你把我的黑猫怎么了?”
独孤陀看着那男人大笑着化作一团黑雾,缠绕在宇文安四周,似真似幻,爽朗的歌声从四面传来。
“人间好,人间好,皇宫血事吹玉箫。猫灵血海是谁招,纷纷扰扰尘世嚣。”那男子唱着歌,由黑雾化成实体,重新变成宇文安身旁的黑猫。
黑猫欢快地跳到了宇文安的怀里,蹭着他的身体,“我以后就是你的黑猫,负责保护你,也可以帮你复仇哦。”
宇文安将黑猫放在桌上,默默站起身来,“此生,何其无趣。”
八,何罪之有
“他没有复仇?”李奕躺在容昊的怀里,脸色苍白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他一直都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为了他的父母,为了他自己的名字。”宇文清轻抚棺木,眼神中显出一丝柔和。
昔年他受惨死的宇文一族所托,找到了宇文安。不料这却是一位自小无所求的主。
因为他自小就是个麻烦,所以他从小就努力不想让任何人麻烦。他努力地讨好身边所有人,不让大家不满。
宇文安只想带着母亲的愿望平平安安地活着,他以为只要将目标放低,便可以实现双亲的期望。
可惜,世事总不如其所愿。
随着杨坚登上大位,独孤家依靠着皇后的扶持,再度登上权势巅峰。
而此刻,宇文安这个前朝余孽显得尤为多余。
独孤家动了杀心,独孤陀百般维护,却终究是走漏了消息,独孤陀家中婢女徐阿尼报了官。
龙颜大怒,独孤家惶恐不安。
开皇十八年,独孤陀给宇文清留了一封信,一人领罪,宇文清见信后找上容昊帮忙,答应永不回洛阳作恶,带着宇文安离开了洛阳下落不明。
帝大怒,独孤陀纵使贵为帝后亲弟也受尽了折磨。
被逼问宇文安的下落,他却守口如瓶。
直至临死前,帝后独孤伽罗见了这位六弟。
“何必呢?”皇后绝美的面孔上显出一丝愁容。
“三姐姐,我那小侄子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又何罪之有呢?”独孤陀浑身鲜血地躺在地上苦笑着问道。
“独孤家当年苦心辅佐周帝,却被诬陷流放千里,又何罪之有?
当今圣君终日勤勉治国,你放出那北周余孽,各地风言风语,一旦四洲有乱,黎明百姓又何罪之有呢?!”皇后英眉微挑,一股难言的气魄散发开来。
独孤陀目光微眩,“姐姐,你说一个安安静静地想要活着的囚徒,也有错吗?”
独孤伽罗眼神微黯,“这世界太吵了。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没人能静得下来。静下来的人就都是有罪的。”
“唉。”独孤陀像是释然了,缓缓叹出一口气,眼神缓缓淡下去,再没了生息。
自杨坚登基后,宇文一族的存在就成了错,安静不争也是错,这尘世喧嚣不止,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宇文安。
宇文安在宇文清的帮助下,终究是活了下来。
可他除了梦里的父母就只有独孤陀这么一个朋友,深宅苦守四十年,从婴儿直至中年,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那是无尽黑暗里的一束光。
而这仅有的一束光也灭了。
宇文安不言,他骑着马南下江南。
他去看了江南的美艳动人的桃花,烟雨中的黛瓦白墙。
雨后,他走过长着新鲜青苔的石桥,轻拍栏杆叹息:“这里可真美呀。”
“那便住下?”宇文清试着提议道。
宇文安不言,他认真看着眼前的美景,像是要把每一处景色记在脑海里。
宇文清以为宇文安走出囚笼会很开心,至少会放肆一番,可他却好像一直沉默着。
他骑上马,走过人间每一处,五岳高山,巍峨剑锋,黄河长江,笔走龙蛇。
最终骑马北上,他走过草原到极北之地,目之所及尽是黄沙。
他盘坐在地上,远远望着那美丽的晚霞渐小,黑暗渐渐笼罩大漠,“我该走了。”
宇文安的声音突兀,令宇文清有些疑惑。
宇文安继续道:“我要去告诉舅舅,这天下挺好的。”
直到此时,宇文清才想起独孤陀前去送死前托自己交给宇文安的那封信,信上只写着一句话,“请让小侄子帮我去看看这天下怎么样吧。”
宇文清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近五十岁的宇文安平静地闭上了眼,渐渐没了气息。
他太累了。
从婴儿到中年,他从没走出囚笼,只能依靠着父母给他的名字努力地活着。
而当他走出囚笼时,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他只能带着好友的遗愿走完人间每一寸土地。
他太累了,从身体到灵魂都满是尘土。
这世界太吵了。
宇文安,终于可以休息了。
宇文清则背着一具棺材回到了洛阳。
九,送份纸笔
故事说完了,只是个不相关的囚徒死了而已,众人心底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滋味。
“你这次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容昊问道。
“一来我要安葬这个家伙。二来我想问问,他的来世。”宇文清答道。
“你杀了徐阿尼?”容昊问道。
“我回来后去见了她,但没杀她。她和当年一样蠢,立刻去报官说猫鬼回来了。
然后就被官府之人给杀了。
罪名自然是丢到我这个猫鬼身上。”宇文清的脸上显出了戏谑的神情。
“你们就没想过复仇吗?”该隐有些不解。
“他说从来没有什么仇恨,只是欲望掩盖下的丑事一次次重演,可悲又无意义。”宇文清看向棺材。
宇文安是个通情达理的智者,因为从没有人照顾他,保护他,所以他自小就非常睿智。
“我命不久矣,不知你能否让我看一眼三生石?他是否已经投胎?”宇文清问道。
容昊从袖中取出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该隐眼神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容昊观想片刻,缓缓摇头,“他还在地府。”
宇文清点了点头,“那便好。”
他指了指棺材,“有劳昊神帮忙安葬一下,挑个风水好的去处,让他来世能……”
宇文清顿了顿似是显出一丝苦涩,“能平平安安的。”
“你这是?”李奕有些疑惑。
“送纸笔去。”宇文清从袖中取出一支乌木笔,一沓卷着的宣纸坦然道。
“送给谁?”该隐问道。
“宇文安那傻子,平日里就闷着。
他纵使看尽了人间美色,记得再清楚,却不知如何说给独孤陀听。我还是送份纸笔,让他画出来罢。”宇文清说完便一个转身,化作一股黑雾缓缓消散在人间,乌木的毛笔与宣纸尽皆消失,地上只余一具黑猫的尸体。
黑猫的身上毛发明亮,静静地躺着。
那只被冠上“杀人”恶名却从没杀人的猫妖安安静静地死了。
如果没有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或许他会活得很久。
可惜这人间太吵闹,他宁愿一死去给朋友送份纸笔也不愿再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