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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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丈, 对于仙者而言一眨眼的距离,是一枚落花缓跌进水中的时间, 够一个人说一句情话, 也够濒死之人回光返照, 拼尽最后一口气刺出一剑。

雪怀的一生死敌——尽管雪怀时至如今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背后空门大开, 千万道兵士的法术像他的后心奔去, 但他什么都没有管。

眼见着雪怀完全没有留后手,他同样祭出了全身修为,尖利的风声刺在耳边,几乎让人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是撞向刀锋、铤而走险的做法。入魔十七重, 高于目前已知所有的仙者;对上银丹水平,经过灵火铳数倍增强的强烈星芒, 未知能否到达什么境界。双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的退路, 双方眼中只剩下了此生最强烈的仇恨, 抛却其他的一切。

玉石俱焚。

那一瞬间, 雪怀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 那种如同潮水般包裹他的、死亡一样的寂静和恐惧包围了他,他眼前一片空白。

他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是苍白的天幕——雪怀被那人手中长剑当胸穿过,在交锋的那一刹那瞬间被甩出十几丈远, 重重地砸在地上。

而对面那人,已经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人已经消散了, 天幕中却开始浮现奇异的景色——大雪混合飞灰烟尘,当中还夹着千万朵不知名的花,染红的枫叶,轻轻落下。

好看又安静,安静得像个幻梦。

那魔鬼一样令人心悸的话音在空中回荡:“我死也要死在你手里,雪怀,我给你看四季风景,你是我的,黄泉路上,我们再来作伴。”

这句话音刚落,一片飞花触碰到雪怀的眼睫,而后泯灭无声,消散去了。

是个幻术。

但这一刹那,汹涌的委屈和难过把雪怀拉了回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剧烈的疼痛——浑身上下仿佛被冻过的寒刃切碎了黏磨一样的疼痛,但他来不及哭,愤怒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完全控制了他。

他只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是当他发现娘亲和爹亲合伙起来逗他玩时的那种委屈,纯粹而热烈,挤满了他的心扉。

这怎么能?

那个人凭什么给他看这个风景?

他凭什么说,黄泉路上,要他作伴?

他这辈子除了两个人外,不会再在奈何桥上等别人。

一个是他母亲,已经先他而去;另一个人有着深红的双眸,银色的长发,他还没来得及给他看这种风景,其他人凭什么?

迷蒙间他看见了云错的脸,满脸惊慌的样子,好像还在哭。

可是雪怀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记起云错嚎啕大哭时的声音,本能地想要笑一笑他,可是他痛得连眨一眨眼都不能,连呼吸一口都不能。

他看见云错在他眼前跪下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雪怀辨认了好久,才知道他在说:“求求你。”

他说:“我的事情做完了,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把魔族人都打散了才过来找你的,可是雪怀,求求你,求求你……”

雪怀却微微入神了。

他躺在他怀里,满眼看到的是他那双暗红的眼,云错的魔眸。从前这双眼里风云变幻,似有万千火烧云霞在里面翻涌,而现在它变得黯淡无光,再也照不见他的人影。

他为了赶过来,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到底还是过度使用了力量,废了一双眼睛。

雪怀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声浅浅的低叹随着喷涌的血沫溅落在地上,雪怀居然还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低低的,温暖又柔软,似乎带着某种惘然。

他说:“云错呀……”

他上辈子刚死时,见过全白的上下四方宇宙,见过黑白无常,见过缱倦缠绵的彼岸花。他不畏惧死亡,只畏惧那种天地间唯他孤身一人的苍凉寂寞。

前生的奈何桥上,一个小鬼和别人津津乐道地谈论仙界新鲜事,眉飞色舞的:“诶,你们知道吗,仙主最宠爱的那个左护法和魔界人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个左护法可有名,仙界一半少男少女都倾慕过的吧?叫雪怀,是冬洲雪家的独子。”

“我知道他,这么好的人,可惜了死的这么早。就是他那个君上,忒不值得了,人死了,还要说一声护法无能,造孽哟……”

彼时雪怀正盯着眼前的孟婆汤发呆,那碗底盛的东西是他娘亲给他煨过的鸡汤的样子。

孟婆说:“喝了吧,喝了好上路,下辈子又是一次开始。”

和他记忆里如出一辙,青花的碗底,是他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可是那句话落入耳中后,他手一松,青瓷碗应声而碎。

他说:“我不入轮回,我要去寻仇。”

死人俱是一体魂灵,看不清谁的样貌,也彼此不知道谁是谁。别人笑他:“小哥!算了吧,死后寻仇,若是真做下什么事,要被捉回去不说,还要下十八层地狱受苦;若是没做下什么事,成了怨灵,耽搁你轮回啊!到时候世上你认得的人都一个个的死光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但他是不管的。

他委屈——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只记得,他逆着众鬼的人流往回走时,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唉,又疯了一个,多半是没有善终的。”

当鬼的感觉很奇妙。

他回了家,看望了卧病在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父亲;看望了几乎库瞎眼的外婆和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的外公。

他心疼他们,可是他这种没有正缘牵绊的鬼没办法说话,也无法过去抱抱他们。

他去看了自己房间里养的吃垃圾的小饕餮,饕餮鬼能看到他,可是摇着尾巴兴奋地向他扑过来的时候,又扑了个空。屡次这么尝试之后,这只小饕餮哭了。一边哭,一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前身后,帮他撕碎周围想要吞噬他的恶灵。

他去自己坟前看了看,望见了半红半白的花;看见了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来坟前吊唁。

看见了一个清秀的、书生气的青年,有些怅然似的站在他坟前,脸上一抹狰狞笑意稍纵即逝,随后又哭了起来。他坟前哭的人多,陌生人也有,大抵都是曾经恋慕过他的什么人。

因为没有看见云错,所以他就去找了云错,却看见这位昔日铁腕冷硬的君主,抱着他的骨灰坛,哭得浑身发抖。

上辈子,雪怀的记忆断裂在此,这一切的因缘际会、因果交织,他无从得知。

但当他再次感受到纯白死亡的召唤,感受到死亡的极致空虚时,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什么。

那是他灰飞烟灭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他看着云错泣不成声,心里轻轻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呢?

他陪了他大半辈子,死后也依然。

他是一只小鬼,浮游不定,始终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看着他他一夜之间走火入魔,乌发尽雪。

越看,越懵懵懂懂地知道。

这个人,原来是喜欢自己的呀。

他看见云错万里跋涉,带着他的骨灰求访西天如来,求人起死回生之法;看见他带着大军压境,直逼冥府,希望冥府交出一个人。

可是判官告诉云错:“这种事情不是没有,齐天大圣逆改生死簿,使人长生;扁鹊起死回生,使死人复苏,不是不可以;但要归还魂灵,也得死者尸身完好。仙主,像您这样只给一捧灰的,纵然是天道,也难为您达成愿望啊。”

他看着他荒废了政务,成日潜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

他真的没骗他,为了能和他成亲,云错一直将自己的修为压在仙道银丹、魔道五重的地步。

云错读医术,读怪谈,读上古绘卷,知道仙家最高一重修为名为“因果不沾”,他便想着,要是能逆转因果呢?

如果因果断裂,死亡不再让人分别,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到他的小仙郎了?

唯一一个达到因果不沾境界的人是浮黎帝君星弈,听说他已经活了上万年。而云错只有二十五岁。

但他偏偏就这样修炼了下去,不知日夜,醉生梦死。他在袖中藏着雪怀的书信,有时两人来不及亲笔写信,便用法术保存声音,托青鸟传达。

他一遍遍地听着,一遍遍地修炼,醉生梦死,好像他还活着,就在他身边一样。那声音操纵着他的喜怒哀乐,使他坚信,雪怀一定还活着。

寂静的魔界山洞中,九五之尊的仙帝看着断崖下的风景,轻声呢喃。

“……为什么不下雪了?”

雪怀喜欢雪。

冬洲,为什么不下雪了?

“你一个人好好过吧。”雪怀轻轻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呀。”

这句话,他知道他没办法听见。他的鬼魂承受不了人间的阳气,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了。云错出关前的最后一日,他跪坐在他身边,轻轻告诉他这句话。

云错当然不会听见。

可是雪怀却看见他哭了,哭过后又换上了笑颜,那是笃定、安稳的笑意。雪怀察觉到云错身上戾气猛然增长了一大截,便知道,他的功法已经大成了。

雪怀看着自己发飘的、快要消散的躯体,又说:“那我再陪你走一程吧。”

他其实不知道云错出关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只知道这短短几月时间,他们花费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功业已经崩散。但他已经不在意了,功业虚名,当死了之后,谁也不认识谁,说出来又有几人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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