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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寂寂, 鹤闲山庄也是一片清冷, 只听得草丛间鸣蛩杂乱。
盈盈月色下, 一道矮矮小小的身影径直走进吟剑阁,“吱呀”一声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内, 一灯如豆, 洒下暖融融的黄色光晕。
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灰败, 嘴唇干裂苍白, 就连鼻息都是时断时续, 若有似乎, 仿佛随时都可能撒手离去,哪里还有一点往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磊落不羁的风采?
团子似的青衣小童脚步微滞,呓语般吐出两字:“爹爹……”
他缓步来到床前, 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趴伏在侧, 那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袅娜窈窕, 一角素色衣袖恰恰掩去面容, 只见得一头青丝妖娆如瀑。
青衣小童眼中闪过好奇, 伸手欲掀开衣袖, 偷觑对方真容,斜地里蓦然伸出一只宽大冰凉的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腕, 阻止青衣小童进一步的动作。
“爹爹!”青衣小童略带欣喜地低呼道。
关野压低嗓音咳了一阵,眸色和蔼关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关暮雪,像是要将独子的模样牢牢刻进心底。
这一幕,让关暮雪不可抑制地想起生母崔凤楼临死的场景,他心中发疼,懂事地上前扶着关野,动作轻柔地帮父亲顺气。
这番动静下来,白檀仍然毫无所觉,独自睡得香甜,关野垂眸看他一眼,轻声对关暮雪道:“最近这些时日,着实辛苦你白姑姑了,为父死后,只怕还有更多事等着麻烦她,阿雪长大定要知恩图报。”
关暮雪傍晚已经来过一趟,彼时关野刚刚被荀香墨施针救醒,父子两人关门密谈了盏茶时间,关野嘱咐了他许多话,直到精力不济,才撑不住昏睡过去。
因此,对于白檀的来历,以及关野对今后的打算,关暮雪已经有所了解。他自小早慧,心智又异于他人,虽然难过,接受起来却比同龄人容易多了。
关野又打起精神,同关暮雪说了些话,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尽可能帮儿子多做些安排。
关暮雪毕竟年幼,童心未泯,两人说完正事后,他不解地问关野道:“爹爹,您为什么不让大家看白姑姑的脸呢?”
他顿了顿,又落寞地说道:“爹爹对白姑姑也太好了。”
庄子里突然多了一位妙龄女郎,落在那群单身多年,血气方刚的江湖草莽眼中,可不正如同一块香饽饽般。除了关野中毒一事外,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位雪姑娘了。他们说话又没个顾忌,关暮雪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些,自然也就知道了关野下令,让大家不得偷看雪姑娘的容貌。
关野哑哑一笑,抚摸着关暮雪的软发,“傻孩子,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关暮雪神情懵懂地望向关野。
关野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感触地轻叹道:“年少时遇到太过惊采绝艳的人,未必是好事。若是入了眼,上了心,长大之后如何肯心甘情愿地与他人厮守一生?”
到那时,求而不得,这一生又该多么可悲。
关暮雪还是不太理解,只觉得父亲说这些话时目光中含着几分隐忧,便一字不落地暗暗记在心底。
许是他自毒发后坚持不愿静心休息,操劳过度,心怀忧思,关野忽然气血翻涌,喉头一甜,满嘴俱是血腥味,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催促关暮雪去睡觉:“好了,为父没事,快些回去休息吧。”
凤楼死时,暮雪还不满三岁,这孩子脾气执拗古怪,放在心里的事就总也忘不掉,当年眼睁睁看着生母病终,鲜血喷洒在喂药用的蜜饯上,自此就再也不吃甜食。
关野唯恐关暮雪再添一块心病,所幸想说的话都已说完,干脆将人赶走。
关暮雪踌躇了一下,语气认真道:“我想陪着爹爹。”他已经五岁,不是万事不懂的三岁孩童了,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谁知关野却沉下脸色,斥责道:“胡闹!你留下,爹爹就能痊愈了吗?莫要打扰我。”
关暮雪没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青衣小童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关野努力挺直的脊背,立刻委顿下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着沉睡正酣的白檀端端正正地抱拳施了一礼。
天刚拂晓,杜叔就煮好一碗汤药,殷勤地送了过来。
敲门声响起,白檀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正要去开门,视线触及关野青白惨淡,毫无血色的脸,顿时悚然一惊,他抖着手指去试探对方鼻息,悲怆道:“大哥……”
门外的杜叔听他声音不对,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踹门闯了进来,一看到病床上无声无息的关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踉跄着跪倒在地,放声哀哭道:“庄主!”
稍后荀香墨过来看了看,只道:“庄主心愿已了,走得很安详。”
老杜颤巍巍地揩去眼泪,冲着白檀道:“以后,一切就仰仗雪姑娘了。”昨夜,他来送药时,关野曾经告诉他,雪姑娘头脑灵活,极为聪明,尤其擅长算术,庄子里的事可请“她”费心主持。
关野说这些话时,白檀也在场,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们两人路上囊中羞涩,捉襟见肘,白檀就效法一些古装电视剧里的桥段,给两三家酒楼提了点意见,换取一些吃食。再加上白檀在现代时学过高等数学,相较于古代的计算方法,比较便捷,所以也对那些酒楼的流水账目谈了些看法,没想到竟让关野大为惊叹,屡屡称赞他为“经商奇才”。
正如关野所说,他会将鹤闲山庄的产业交付于白檀,除了信得过“义妹”的人品,也有欣赏白檀才能的缘故。况且,无论是性格古板严苛的杜叔,还是那些习惯了在馆子里喊“小二,来二两牛肉,一壶烧酒”,吃完丢下银子抹嘴就走,从来不等找零的燕赵豪客们,都不是能耐得住性子,一页页翻看账本的人。
白檀从芳菲阁逃出来后就无处可去,又蒙关野看重,临终托孤,当下也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对老杜道:“杜叔尽管放心,我绝不辜负大哥所托。今后白某暂代小公子打理家业,必将兢兢业业,一毫莫取,等到小公子年满二十,行加冠礼后,也定然完璧归赵。如违此誓,天人共戮,白骨曝野,不入轮回!”
古人笃信天地神灵的存在,也极为重视誓言,为着避讳,鲜少有说出这般狠毒话语的,杜叔与荀香墨听白檀用词极重,对视一眼,齐齐道:“但凭雪姑娘吩咐!”
白檀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庄内众人不比关野,与他朝夕相处,了解彼此的秉性,大家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认识两天,他又一直隔着面纱,不够坦诚,想要服众,就须让这鹤闲山庄中威望最高的杜叔和荀香墨两人率先表态,于是才当着关野的尸身,立下如此重誓。
有了杜叔和荀香墨等人的支持,白檀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他查看完庄内所剩财物,发现账面上只有几两散碎银子,用来办丧事的话根本是杯水车薪,白檀就将话摊开,说明现状,带着杜叔和两名大汉,到姑苏城内典当了老庄主关博当年收藏的、也是仅剩的一件玉器,又马不停蹄地去购置棺木,采办寿衣、元宝、蜡烛等物。
如今正是夏日,天气越发炎热,关野的尸身不能在家里多停放,白檀敬重他为人,不想让葬礼显得太过寒酸,即便时日仓促,也尽力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