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妙锤炉手神笔衍化 寄意时俗血透纸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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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不识人间恨,翻却水浒著奇书;泼墨尽演兴亡事,毫端血泪淌千古。

旦说世贞自此两耳不闻窗外事,通宵达旦,昼夜著书。世态人情,跃然纸上;胸中悲愤,尽诉笔端。想得苦时,真个脑袋憋出犄角;写的顺畅之处,又有说不尽的甘甜,倒也是苦中有乐。那世蕃又三天两头,派人来催问取书,世贞心只推说抄写未完打发回去。

那家人莫成,先前见世贞来京,道是为老爷报仇,心里赞叹他忠孝志气。见他没个欢笑模样,终日闷闷不乐,只是见天一早便出,晚来方回,手心里只替他捏把冷汗,唯恐报仇不成,反有甚不测祸事生出。如今却见世贞终日闭门不出,只在书房坐囚牢般禁着,先自生疑,又见与世蕃屡屡往来,只道是他软了、怕了,把那父仇丢到爪哇国去了,反又怒其不争,心里暗自哀叹。这日去清扫书房,见他案上摊开两本《水浒传》,书旁纸张零乱,又有叠厚厚的文稿,道是又写什么文章。清整之时,见一页纸上写有十回章目: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俏潘娘帘下窥人老王婆茶房说口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裁寿衣金莲入套卖雪梨郓哥遭殃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第七回薛媒婆说娶盂三娘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睹妖姿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义士充配盂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莫成原本是认得字的,且又尽晓得《水游传》的故事,世贞还是年少顽童时,自己便常讲给他听。如今看罢这十回章目,连连摇头苦笑道:“公子名重一时,乃当今名上,我只道他写什么传世文章,原来是心里怕事,闲得腻了,却尽抄起《水游传》的故事!却只夜里熬灯,自日不起,只作用大功的样子!”

眼见日高三竿,世贞仍未起,心里老大不快,耐不住来到他房间。恰值他刚披衣坐起,直言问直:“公子因何夜夜抄写,日高不起?”

世贞这几日写得顺畅,眉飞色舞道:“我自正著天下奇书,他日问世,当为我生平杰作也!”

莫成道:“果是奇了,你未写完时,我便尽晓得你书中故事了!”

世贞惊道:“你晓得什么?”

莫成道:“岂止晓得,便是我也写得!”

世贞见他模样古怪,又不似开玩笑,愈觉好笑。道:“不想你老人家是卧龙藏虎,怎不早讲,倒把你埋没多时了!明日你便写与我看。”

莫成道:“不信么?你便给我两本水浒,我就抄给你看!”

世贞一惊,道:“老公公何出此言?”

莫成道:“休怪老奴直言,公子初进京时,一副英雄气概,只欲为老爷报仇,老奴自是敬佩,也曾烧香祈祷保佑公子。不想公子在街上闲转两日,胆了却小了下来,又听那卖艺女子暗刺世蕃遭害,恰似吓破了胆,整日价闭门不出,没事只抄写水浒消闷,反与杀父仇人往来;公子若如此,老爷海洋般深冤,如何得报?奈何家门不孝,只怕老爷含冤九泉,死不瞑目,永无雪恨之日了!”说毕连连摇头叹气,竟然洒下几滴老泪来。

世贞见他悲切之伏,心下恰似火烧起来,滚几个热浪,一把拉住他手道:“公公教诲,世贞自当铭记不忘!为子之道,当以死报,世贞不才,岂敢苟且偷生,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报,无颜于世上。奈何那贼府防范甚严,若行刺不成,虽死不足惜,只是父仇未报,岂不饮恨终生,便九泉之下,也难瞑目矣!无奈才屈身著书,另图他计!”

莫成迷惑问道:“如何著书,便能雪恨?”

世贞感其忠直,道:“公公可知世蕃那厮,一向喜读何书?”

莫成道:“淫贼最是喜读淫乱书籍,京中哪个不知?”

世贞道:“公公此言极是,世贞今著《金瓶梅》巨卷,虽名托宋时,乃寄意于时俗,明指奸贼蔡京,暗刺严氏父子。欲尽将其奸情淫态,扮演书内,让天下人知晓!”

莫成慌道:“若是那贼子读时窥破其中隐意,如何了得?”

世贞冷冷笑道:“我自有主张。我只在卷内以淫乱之笔惑他,投其所好,他读得忘情之时,哪管其意何在?便是读完窥出我意,自是贼命呜呼归天,做了那阎罗殿前的淫鬼!”

莫成听得惊了,将信将疑道:“此,此话当真?

那书便写得淫乱,却如何能杀人?”

世贞低声问道:“你可知世蕃那贼厮读书之状?”

莫成摇头,自是不知。

世贞道:“平日里我细察久矣,那贼厮每读书时,甚是性急,时时以手指沾唇,润唾液以揭书。

我今投其所好,著此淫书,印刷之时,暗里以毒汁濡墨,边写边印,使其揭书之际,毒汁入口,日久毒发,敢怕他淫贼不死!”

莫成听得呆了,转惊作喜道:“妙!妙!实在妙极了!公子神机妙策,神鬼莫知,真个是奇才、奇书、奇计!公子便尽心著书,刷印之事,自有老奴密召梓工办理。”

不几日,莫成召来上好梓工十名,又密购上等烈性毒药,备足纸张,收拾几间清静房间,将毒水拌墨调匀,那里世贞日夜撰写,这里日夜刷印起来。

却说世蕃自那日听世贞讲家藏好看小说,屡屡使人索取,世贞只讲抄写未全,不能观看,心中甚是不说,只道他有意怠慢,无奈忍下性子等候。

这日世蕃郊外游玩回来,车至长街,忽见一老儿,头戴一方巾,身穿布袍,却是学究模样打扮,手里持一卷书喊道:“天下奇书:天下奇书,赛过西游,强似水浒!”

世蕃听他喊得奇,看他两眼,那老儿却不看他,只在车旁喊道:“天下奇书,尽述闺房欢乐,消愁解闷,纵览娇艳奇闻!”

如此喊时,自教世蕃动心,召他近前问道:“你只喊得奇,此书有何妙处?”

那老儿道:“深闺闲情,房中乐事,管教天下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世蕃取书过来,正是新刻,墨浓纸粘,看那书名,正是《金瓶梅词话》,兰陵笑笑生著。心里骂道:“世贞那厮,抄好时不送,却刻印售卖,敢怕我到不了手么?”再看那目次,正是“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窥娇姿”、“李瓶儿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会”等,恰是诱人可心。随手翻那里面看时,又见那词写的好,有《山坡羊》道: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却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腰儿比来刚半扎。他不念咱,咱思念他。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眷恋他。

世蕃看毕,扑哧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妙!

妙!好个多情的小淫肉儿,被窝里偏如此多情,却撞着那没心的人儿,遇爷爷时,我自寻你家!”

那卖书老儿,却不言声,只认真看他以指沾唾翻书情景。

世蕃买下那书,不及回府,车行之时,先看起来;不觉车颠,只觉路短,待车马门首驻下,正自读得着迷,忘却是自家门首,朦陇之际,只道寻那娇娘下榻处来,正是:

淫情浓似酒,车颠心也颠;把卷寻乐处,字字是机关,回到府内,世蕃读得迷了,真个是废寝忘食,竟把二十六姬妾,置入冷帏孤衾内不管。原来这世上色情,自有肉淫意淫之分,只是那肉淫,纵是色欲如狂,因是手到拈来,只是一瞬间的欢娱满足,过后也索然无味。唯有这意淫,甚是了得,只将你魂儿勾去,教你想入菲非,妙趣无穷,梦幻神往,愈不可得时,愈生迷痴。世蕃秉烛通宵赏阅,只一夜时,便把一卷读完,虽觉眼晕口涩,只是心中悬念未解,恰在要紧当口停住,愈发思得苦了,那里还顾得埋怨计较世贞,早起醒来,又急命人去索取下卷。正是:

身在梦中自不省,犹攀花影觅佳人。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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