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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世懋见母亲病情不甚打紧,不敢停留,慌忙去下处取画。须臾把那《清明上河图》取来,交莫成去严府送上,便认作万全无事了。岂知严家父子,这里派汤裱褙持伪造书信逼画,只恐珍画不在府中,另派恶奴随姚七、陆保儿去苏州追寻世贞暗地行刺密龋可见贼子之心果是狠毒,暗张罗网,便是天上地下,也不肯放过。按下不提。
单说那知府徐仁义,自打遣姚七、陆保儿献礼进京,转眼两月过去,音讯皆无,早是等急了,终日胡思乱猜道:“敢是干爹人走茶凉,讨得许多好处,便不肯再认我?果真这般,真个鸡飞蛋打,空把爱妾搭上,又折许多银两,甚是亏了。”
一时又想道:“敢是两个奴才贪财忘义,见那许多金银珠宝,暗里私分逃去?如此,岂不要我性命?”因放心不下,又使贴身小厮芸儿进京探听音讯。一日早上起来,右眼跳得厉害,自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气,不是甚好兆,心里益发思念得紧。婢女送茶时,只道脚步声重,唤声又大了,无端生事,只把一腔火气发泄在她身上。先是用唾沫啐她,又把热茶劈头泼在脸上,烫得小妮子杀猪般叫。心里仍不出气,又叫她跪在地上掌嘴。口中兀自骂道:“贱骚根,浪得呼叫什么,只是闲得痒了,熬不得,只唤老公。”
打得累了,便穿件短衫,坐在椅上叫婢女打扇。
婢女偷抹泪时,偏不小心,扇儿又碰到他身上。徐仁义只当她成心不服,益发恼了,扒光她衣服,令她赤条条跪在地上,拔下她头上簪子,在她乳上、身上只是扎。一时雪肌玉肤,鲜血淋漓。疼痛不堪,又偏不准喊。那婢女自是委屈,受凌辱不过。
待出得屋来,一时想不开,跳园中荷池寻了短见。
这里渝尚且不知。徐仁义独自无情无趣,烦闷不过,便寻个笺筒打起卦来。只算那干爹恩宠在与不在,所献珠宝丢不曾丢。又有那《山坡羊》一词,专道他此时景况:搭上美妾,拜个干爹,梦思乌纱月儿斜?痴情切,呕心沥血,怎生做得官大些,抱粗腿儿会巴结,爹便是权,权便是爹。
托托人儿,走走门儿,着呀!人言那磨道里,有钱买得鬼不歇,俺手大叉些,买你舒贴,容易来时容易合,爹便是钱,钱便是爹!
当下徐知府打了一回思爹卦,仍是心烦,正自不乐,忽有家人乔旺儿匆匆进来,喜形于色道:“禀报老爷,那事成了1徐仁义一时懵懂,问道:“却是何事?”
乔旺儿道:“奴才遵老爷吩咐,日日在那银匠家门首探访。今探听得明自,那王世贞去京尚未回,今日老爷牵桂的那美貌女子,欲去城外庵中进香做道常小人亲见那银匠婆儿,到铺中买下香烛纸钱;又有那银匠老儿,替他雇下小轿在门首。老爷欲图那女子上手,今日便是天赐良机1原来徐仁义自假恩假义借与世贞银两,与隐娘脱身,魂儿只系在她身上。奈何世贞将她寄与张银匠家,又亲自看顾,向是不曾上手。便忍住性儿,两日一酒,三日一席,虚情假意,只将世贞哄住徐徐图之。世贞原本磊落之心,见他一个俗吏,又在势利场中,只道是随波逐流,也是情势所在,念他尚有些礼义之心,于隐娘事上,又有些仗义之举,热情奉迎,不料,恰是其阴险狠毒之处,只道须眉男子,不念旧过,便有宴请,无所不从。赴京之前,又托他将银匠家照顾,徐仁义自是百般应承。世贞去后,几番想将隐娘骗至府中,又恐世贞来后,银匠夫妇对他说时,收不得常苦思冥想,便生出一毒计,只教乔旺扎暗里窥测,但遇她出外,只教乔旺儿道是自己逃妾,抢人府中,便是张银匠告发,自己暗里与他周旋开脱,便是鬼也不知。
今见良机已到,徐仁义自是欢喜,问道:“小娘子进香,可有人相随?”
乔旺儿道:“只那银匠婆儿相随,便无他人。”
徐仁义道:“如此便好。你可速速扮成豪富客商模样,带几个强壮仆从,只将那婆儿诳骗去时,便可下手。人上手时,且不可人府衙,先暗至你家。
我便在那里相候。”
乔旺儿领命,乔装带恶仆去了。不提。
且说隐狼,寄居张龈匠家里,只被老两口儿作亲主般待承,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世贞去后,自觉冷清。愁闷之际,难免胡思乱想,自思家破人亡,沦落异乡,且是独身,不知以后如何,此生怎了,凭空又添一些愁肠。一日夜间刚刚人睡,忽梦见父亲鲜血淋漓,无首而入,竟将自已一颗头颅提在手中,却又说话道:
“孩儿不得久居此地,可随我去1隐娘自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再也不敢人睡。
天又不明,时光难熬,便提起笔来,写诗词驱逐寂寞、恐惧。
天亮起来,仍思念那梦,便对银匠夫妇求道:“孩儿夜得异梦,心下欠安,欲为父亲做些道场,超度亡灵,求爹爹与娘替孩儿做主。”.。
那婆婆笑道:“女儿如此孝心,如何不肯?只那太庙香火最盛,待老身为你置办些香火便去1又向张银匠喝道:“呆木疙瘩,如何这般不晓事理,孩儿去做道场,便叫她地下走得?也须雇顶轿儿1银匠连连应诺,向婆婆讨些散碎银两,忙不迭去了。
隐娘待银匠出门,又向婆婆说道:“孩儿刚刚脱籍,那热闹去处,敢怕相识人多,甚是不便,但寻僻静去处最好1婆婆笑道:“偏是老身糊涂,不及女儿想得周全。这却不难,那城外八里,有一尼庵,甚是清静。
只离老身娘家不远,做姑娘时,我也常去得,路人也熟。不是女儿提起,倒是多年忘了1隐娘谢道:“劳娘费心,这般最好。”
将次到已牌时分,婆婆备齐香纸,银匠也雇得两顶轿儿来,俏俏地出了城门,直往净云庵去了。
那观主正是净玉,忙出来迎接,邀人方丈。茶罢,便唤女童烧香点烛,准备斋供,做功德,荐亡灵,念祭文,做起道场来。却说那净玉观主在旁听后,甚是惊骇。晴自寻思道:“听她言语,决非寻常人家女儿,定是忠良之后,家遭不幸,沦落此地。如今她有难,我当尽微薄之力相帮。”
待做罢道场,便邀她与婆儿同到净室里来。
隐娘初时,因心绪不佳,没甚注意。如今彼邀人净室,再看那观主,却在二十几岁年纪,生得异常俊秀。又看那房中,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看,见是一词,上写着《忆良人》:
孤云落日春影底,良人遥远夭涯羁。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
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惟悴。
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消。
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索空摇摇。
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
无意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
茬蒋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
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隐娘看罢,心下暗惊,自思忖道:“看来这清净师父,定是闺阁深秀。观她此中之意,敢怕是婚姻失意,或有甚事端,无奈削发为尼。只是春心难锁,定不肯久居此地。”思罢抿嘴而笑,待净玉抽身去时,拾笔在旁作《小重山》词一首:
独坐清灯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下凤前。回首雁翩翩,写来思寄去,远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愁难待,泪滴满青毯。
刚刚写毕,门帘挑时,有人唤道:“哪个偷看我诗。”隐娘回头看时,只见一少年尼姑人又是生得俊俏,更胜刚才那个。那婆子看尼姑进来,也自愣了,啧啧暗叹:“我天老爷,怎么天下美人儿,全在这尼姑庵来!若打扮得花枝招展,哪个还将嫦娥当神仙!”
隐娘见尼姑进来,方知这诗词是她手笔。自知窥人隐私,偏又是出家人叹那风流韵事,甚觉过意不去。慌忙施礼道:“奴家一时冒昧,不知是师父手笔,多有得罪,乞望见谅。”
那尼姑自是一笑,欲待把诗词收起,忽看到隐娘写的诗词,先是一惊,又调转脸儿,盯着隐娘笑道:“好个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下凤前。
果然清雅无比。”细细品尝片刻,忽地惊讶问道:“你敢是杨家姐姐,杨公令爱隐娘吗?”
隐娘见那尼姑唤出她名字,失声问道:“你如何知道,你是哪个?”
女尼道:“适才未进门时,观主暗对我讲,听你道场之上所祭诗文,绝非平民女子,定是忠烈之后,沦落至此。今见你所写诗文,便是才子也不及,平时只听王家哥哥讲道,姐姐诗文,乃女中之杰。不是你时,还是哪个!”
婆子只恐生事,见窥破隐娘身世,先自慌了,忙遮掩道:“师父乱猜不得,我们小家女子,哪知什么湿呀干的,不知从哪里胡乱背来两句,便道她是女相如,敢怕是笑话。”
却说隐娘,听她讲什么王家哥哥,心下也自犯疑,暗暗想道:“平时也听世贞哥哥讲到那顾家妹子,也是直正心肠,知情知义女子,只因被父母逼走,哥哥正寻她不见,听她口气,敢怕就是她么?”
这样想时,便用话语试探问:“我家世贞哥哥,有个表妹唤柔玉,师父可认得么?”
女尼道:“不瞒婆婆、姐姐,贫道正是!”
隐娘闻听惊道:“闻姐姐芳名,不想在这里相见,只害得世贞哥哥,寻得你好苦!”
二人经历患难,偏在此时相认,悲喜交集,忍不住抱头饮泣。只把个婆婆在一旁看得呆了。少顷,柔玉拭泪笑道:“姐姐和婆婆,难得来此,今日不要走了,咱们好好叙他一叙。”遂命女童,备办酒席。
不多时,酒席备齐。柔玉问道:“观主唤我陪客,她却哪里去了,如何多时不来?”
小童道:“适才忘了,观主只道去邻村布施,讲不必等她。又让我转告两位施主,务必在日落时回城,切不可逗留过晚!”
柔玉暗惊疑道:“观主今日却怪了,自己不相陪,也罢了,如何又不肯留客?”心里虽这般想,只是赔笑劝酒,尽叙情怀。看看饮至天晚,隐娘因观主有那话,不便留住,便起身告辞。柔玉苦苦相留,道:“天色尚早,姐姐便是不肯过夜,待观主归时,再走不迟。”
隐娘道:“轿夫伺候多时,只怕等烦了!”